童年的记忆,是外婆烙的麦饼总在梦中飘香;是老家篱墙下的韭菜,在心中倔强生长从不曾淡忘;是点燃外婆水烟的草捻,在时光的暗夜中忽明忽暗。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以通知的形式拉开了十年文革的序幕;8月5日,毛泽东发表《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全国性的动乱由此加剧。作为一所省属重点中学校长的父亲和同为教师的母亲,首当其冲,成为红卫兵、造反派批斗的重点对象而备受磨难。
幸而,年初似有预感的父母,即把7岁的我和4岁的弟弟送到外婆家。慈爱的外婆,以她那温暖的胸怀,遮挡了“文革”的狂风暴雨,使我们姐弟免受作为走资派“狗崽子”的屈辱,使我们在“文革”那样的特殊年代,依然拥有快乐的童年。
外婆家是川西坝子常见的农家大院,绿树环绕、翠竹掩映。三进院落,前院是草房,一条小溪把院子一分为二,一边是一笼青竹,一棵核桃树,一边是一排猪圈;中院是二舅住房和厨房,天井中有一棵水蜜桃树;后院则是外婆和我们的住房,古朴精巧,两厢卧房,镂花木窗。院中十来平米的天井,有一口大石缸,垒着一座假山,山虽小,却也是楼台亭阁,曲径通幽,爬满了青藤、小草,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假山的两侧,是两大盆兰花。
老家气候温润,适宜兰花生长。平常并没看见外婆怎么伺弄,但见一年年蓬蓬勃勃的发枝发芽,一年年雪白鹅黄的含苞开花,满院的香。
老家只有外婆和二舅。二舅正当盛年,生得虎背熊腰,勤劳善良,但生性憨厚迂拙,不会持家。他早年离婚,唯一的女儿也已出嫁,家里家外全靠外婆操持。
就像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成为“中国父亲”形象一样,端庄、秀丽的外婆就是勤劳、善良、贤惠的“中国母亲”形象。
外婆每天迈着双小脚,喂猪养鸡,田头地里,忙个不停,三进院落,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一家人的穿戴,总是整整洁洁。外婆人缘极好,左邻右舍,有事都爱找她拿主意,哪家有难,借碗米讨把柴,外婆从不吝啬。那些年,不时有河南逃荒的,外婆总是尽其所能接济。一次,一位河南妇女饿得昏倒在我家门外的稻田里,外婆把她扶进家里,倒水喂饭,拿出干净的衣物给她换上,临走还给她几块盘缠,那人感动得跪在地上直给外婆磕头谢恩。
外婆不识字,却能讲许多故事。每当明月高悬的夏夜,外婆手摇蒲扇,一边吸着水烟,一边给我们讲嫦娥,讲桂花、月兔的故事。望着飘移的月影,我真的相信那皎洁的月亮上一定有飘香的桂花、欢跳的月兔。
外婆不懂国家大事,却坚信女儿、女婿是最好的“公家人”,她不能用母亲宽厚的胸怀护佑女儿、女婿,便把这种信念点点滴滴融化在对我和弟弟的呵护、关爱中。
外婆的家,便是我和弟弟童年的乐园。
春天,兰花开了,鹅黄的花儿,像一群蝴蝶,翩翩地栖满了剑叶,外婆摘了满满一篮子兰花,叫我那到镇上去卖。正是赶场天,我拎着一篮兰花,满街吆喝“买花,买兰花,一分钱三朵。”声音细得像蚊子,花却很快卖完了。一算帐,两角多,买了一斤盐讨外婆喜欢,还给我和弟弟各买了一个棒棒糖。
夏天,在前院的小溪捉鱼摸蟹,在通往邻居的洞口插上篱笆,会拦下许多惊喜:一节绸带、一个烟盒、一把小刀……
核桃熟了,外婆总要把核桃装在坛子里,说是要把青壳捂烂,留给爸妈回来吃。馋嘴的我们哪里等得,蹲在小溪边,把厚厚的青壳一块块磨掉,两只手磨的青黑青黑,好久都洗不掉。
中院的水蜜桃,外婆是无法留给爸妈了,她和二舅都舍不得吃,全为了两只谗猫。
最高兴的是二舅打猪草,打草归来的二舅简直就是凯旋而归的英雄。二舅打猪草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天不亮就得揣着外婆准好的干粮,推上鸡公车出发,要走七、八十里路到山里去打,深夜才能回来。行前,外婆必细细叮咛:路远、山陡,要当心。二舅便总是憨憨应道:晓得,晓得。每当这天,我们和外婆便不像平常那么早睡,总是守候在油灯下,直到听见二舅洪钟一样的嗓门在门外响起,外婆掌着灯,我和弟弟抢着去开门。每次鸡公车上的猪草,堆得像一座小山。第二天卸下来,铺满了整个院子,我们在厚厚的草堆上打滚、嘻闹,摘下一朵朵花儿编成花环,采下红艳艳的野果串成项链,满院闹得像过节一样。
1969年,“牛鬼蛇神”的父母解放了,我和弟弟回到父母身边上学。一晃就是几年,外婆老了,不能再为二舅操持了,被三舅接到镇上。乡下老家没有了外婆,很快就败落了。几年后,外婆去世了,二舅就像无根的草,眼看着一年年枯萎,老家,东拆西卖,只剩残垣断壁。老家,已不复存在。
岁月如梦。几十年后,再回老家,沧海桑田,昨事人非。找了许久,只找到了一段老墙,曾爬满青藤挂满豆角的老墙。
抚摸着光滑的石墙,一阵兰香飘逸而来,好象又看见了老家屋顶上袅袅的炊烟,好象又听见了外婆的呼唤……
外婆那粗糙而温暖的手心,盛开着我和弟弟无忧的笑颜;童年的欢乐,像老家园中清凉的小溪,一次次流过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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