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外婆搬进了村里盖的新楼,我们回老家看她,她的头发近乎全白,佝偻着背。亲切地倒茶迎接我们。房间里还没有什么装潢,只刷了白漆,贴了瓷砖,使这里有点家的气息。一晃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把我们带入往昔的回忆里,“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我知道,那是外婆的落地钟。
“你外婆啊,这辈子最爱的就是她的落地钟。”妈妈如是说。
外婆小时候是大户人家的独生女,住在那种雕梁画柱、如梦似幻的大宅子里,这个落地钟是外婆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在南洋做生意时带回来的。这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物,外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极尽奢华而美丽的东西,红木的质地的木玻璃匣子,上面印着黄金缎子和红绿蓝宝石,打开它,是一个充满异国风情古罗马数字的钟表,下面坠着大摆锤,摆锤的旁边环绕着金色的铜铃。外婆一眼就爱上了她。
每天佣人们拿着钥匙给落地钟上发条,每到几点落地钟就“当当当”响几下。发出比八音盒还要美妙的乐音,此时外婆就一脸喜悦,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
落地钟响着,唱着。外婆考上了省里的大学,但是只读了不到一年就因为战乱和疾病被遣散回家了。外婆是那样在乎学识和修养的人,后来她常常跟我们说,这是她一生最大的遗憾。
落地钟又奏起一阵交响乐,是新中国成立了,民主而和平的时刻到来了。街上的人们穿起了军装,唱起了国歌,外婆快乐地望着这一切,
憧憬着未来。但这快乐的日子维持不了多久,苦难就来了。土地改革后,外婆从小居住的家被收回,所有的财产都上交国家,唯有那摆在偏僻角落里的落地钟。而外婆的父亲,也因为固守祖上得家业。在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劫难中,逝世。
落地钟唱了一曲意义悠远的歌,外婆和她的母亲坐着破烂的牛车来到乡下,开荒种地,挖菜喂猪,开始了贫苦的农户生活。她们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落地钟。早上,落地钟响过四声,就是外婆起床干农活的时间。晚上,响过十声,就到了休息的时间。外婆说,即使是最困难的时候,她们都没想过要变卖它。看到这钟,就看到了旧日的时光。外婆从小没做过家务,更别说是粗重的农活。在她最绝望的时候,跑到村里河边漫步,累了便歇在草甸子上,看到草甸子上洒满一层银霜,有人在用手风琴拉一曲不知名的民谣,旋律是那么亲切、柔美,令人抒怀解忧。后来外婆找到了这个拉手风琴的人,他是村里小学教音乐的老师,外婆最欣赏有才华的人,他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成了知己。
落地钟又唱起一曲欢快的歌,外婆就要结婚了,同那个拉手风琴的人。外公比外婆大十几岁,是退伍的文艺兵,原来的妻子在战火中牺牲了。那是外婆的整个青春时代最快乐的一天,他们去门市部裁了几尺红布,系在对方的腰上。外婆对外公说:“从此,我就是那个给你烧饭洗衣的人了。”
落地钟唱出婉转凄凉的调子,文革开始了。此时他们结婚还不到三年,外公成了右派反革命分子,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下放改造。外婆还记得外公走时那晚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屋子,是那么的皎洁,那么的明亮。外婆对外公说:“我每天做好你最爱吃的饭,守着这落地钟等你,数着它再响多少声,你就回来了。”那时外婆已经怀上外公的第二个孩子。可外公再也没能回来。后来听人家说,外公因为受不了身心的重创,加之倔强而自尊的个性,在牛棚里含泪自尽了。
小时候的我住在外婆家,过年的那几天。外婆便守着落地钟,痴痴地望着窗外,“当当当”清脆的乐音响起来,便是爸爸妈妈回来了,爸爸拎着烧鸡,白酒,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妈妈则提着给我和外婆买的新衣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坐在一张方桌上吃着团圆饭。我印象最深的是外婆此时脸上欣慰而满足的神色,仿佛是那刚上幼儿园的小孩,刚刚拿到老师奖励的糖果。
“当当”响了两下,到了午睡的时间。我扶外婆躺下后,自己静静地凝视着落地钟。我懂了,那是外婆的一生。
(原创作者:晓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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