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的一生(二)
岳母后来给我说,其实她在新疆捡棉花时就觉得身体不对劲,吃饭不行了,饭量大减,胃口极差。但家里钱正紧张,正转还转不过来呢,还敢提瞧病的话,她就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从新疆回来后,岳母就感到右腿的膝盖疼。吃了止疼片,管不长,还是疼,疼的厉害,夜里睡不着觉。岳父却说能知道疼的就不是病,疼疼就好了。我不知道岳父说那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能想象岳母听了岳父的话又是什么样的心境。那个和她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男人到底疼过她没有?疼的受不了了,岳母就大把大把地吃止疼片。听信别人的话,别人说了一种药又便宜又有效,岳母就买来吃,而且为了好的快些,还超大剂量的吃。后来我知道后很是吃惊,责备她不该乱吃药,更不该大剂量私自吃药。并且急忙带她到县人民医院做了检查,拍片显示,岳母不过是膝盖骨质增生,给她捡了几百元的药,她吃了一段时间腿就不疼了。记得那天到了医院,岳母悄悄对我说,我就拿了200元钱,不知道够不够啊?我说钱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只要你有事别瞒着我就行了。岳母说,我不想总花你的钱啊,你们家里用钱的地方也多的很哪。我知道岳母心里有负担了,就忙宽慰她说,放心吧,现在我的工资比以前高多了。
岳母的腿好了没有几个月,就查出得了白血病。
2015年中秋节前夕,我去岳母家送节礼。到家以后,铁将军把门。我就去了村后的田地里,找到了正在田里劳作的岳母一家人。岳母正提着篮子在地里捡落下的花生果。那天风很大,天已经很凉了。我见到岳母就怪她不听医生的话,身体都那样了还不休息,野地里风这么大,天这么凉,你的病怕感冒,怕发烧,你不知道吗?岳母虽然看上去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实际上身体很虚弱。她佝偻着身子坐在地上,低声给我说,这大忙天,地里一地的花生,咋在家里歇得住?我的身体不要紧。看着岳母黄巴巴的脸,我扭过脸去,怕忍不住泪水。我把妻弟喊到一旁,责备他,我说你不知道妈的病到底有多厉害吗?还让她出来干活。妻弟说他说不住妈,一辈子干惯了,歇不下去。前两天还起五更去地里翻晒花生秧子,等到妻弟和岳父拿着东西到地里,一块地的花生秧子已经被岳母快翻过来完了,你想想岳母那个五更起的有多早。岳母真是不要命了啊!我不能再让她干下去了,我走到岳母身边,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拉住她的手说,妈,我们回家吧,我想吃你做的饭了。岳母说好,咱上午吃饺子。
收了秋一入冬,岳母的病就严重起来。到医院一检查,岳母的血小板急剧下降,不足10个,马上入院输血浆,输血小板。病情才稍稍稳定下来。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岳母说自己感觉好多了,执意出了院。我跟妻弟商量,带岳母去大医院看看,我们还是希望她能够彻底好起来。和岳母说了,死活不愿意去。岳母说,我得的病我清楚,现在咱国家还不能治好。在医院里我看得多了,那些年轻人得了这样的病,有的都看了十几年了,不还是没有看好?别再为我多花钱了,家里大大小小十多张嘴,都要吃要穿啊,我就这么维持着,输一次血,花一点钱,农合医疗能报销一点,能坚持一段时间。真不能坚持了,就再去输一次。妻弟和我拗不过她,也就依了她。
随着岳母病情的加重。她输血的时间间隔的越来越短,开始输一次能维持一个多月,后来只能维持20来天,再后来是半个月,最后是一个星期。2015的冬天我觉得非常漫长,我希望冬天尽快过去,天尽快暖起来,这样岳母就不会感冒,就不会发烧。
有一天下午,天灰蒙蒙的,雾霾很严重,风呼呼的刮着,特别凛冽凄寒。我上完课骑车去看望岳母。自从岳母的病重以后,我内心总是有一种恐惧感,我害怕有一天岳母会突然离去,我,我们都将不能再见到她。我想不管怎样,我每次来,能给她带点吃的东西,能和她叙叙家常,我觉得总是心里踏实些,倘若以后不能再见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样的情形。那天我坐在岳母身边,和她说说话。她说她想吃卤肉,卤的很烂的那种,舌头一抿就碎了。我说这容易,我明天买了就给你送来。岳母说好。我和岳母叙了一个时辰的话,我看天色晚了,就起身离去。走到街上,当我走到那家最好的卤肉店时,看到他们卤好的肉刚好出锅,我就去买了几样,都要最烂的。店主说,放心吧,我们的卤肉都烂的很,没有牙的老太婆都吃的动。买完我立马掉头,又风驰电掣般跑到岳母家,距离只有几里路,我跑到,买的卤肉都还热乎乎的。我让岳母每样都尝了一点,岳母说香,活恁大就这次吃的肉香。我不让她多吃,怕夜里睡觉不舒服。把剩下的给她放在了冰箱保鲜。我对岳父说,明天再吃放在锅里蒸一下就好了。再回到学校,天已经黑透了,我冻的直打哆嗦,但是我心里却稍微安心一些,我总算为岳母做了一点她想做的事。之所以急着买好送到她手上,说实话,我心里还是害怕,担心她随时可能就吃不到了。
2015年,我儿子上了高三。岳母生病之后,我就很少顾及他了,我一边上班,一边到处打听,想方设法给岳母治疗。周末,我会去岳母身边,能多陪她一会儿就多陪一会儿。我给儿子说了他姥姥的病,并告诉他我要给姥姥看病,近期去学校陪他的时间就少了,儿子特别懂事,说他不会让我操心的,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虽然到高三了,但他不怕。2016年春节前夕,我让我爱人辞了外地的工作,赶回家中,和妻弟一起照顾病重的岳母。
2016年春节,正月初三,我们一家去给岳父岳母拜年。去到岳母家,只有岳父一个人在家,一问,岳母的病已经严重到很让人担心的地步了。勉强支撑着过完年,岳母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起不来床了,正月初二那天妻弟就带她去县里住进了医院。第二天我匆忙赶到县医院,去看病重的岳母。岳母的口腔已经严重溃疡,每顿饭只能吃一些流质食品,而且吃的很少。她在正月初五那天输完血,精神好了一点,就又出院回去了。
正月十六,我儿子开学,正月十七,妻弟给我打电话,说岳母的病愈发严重,还需要到医院住院输血。我说你马上送咱妈住院,我随后就赶到。下午我请了几天假,和我爱人一块赶到医院时,岳母已经安排住进了医院,正在输血。这一次输的量大一些,岳母第二天就精神了一些。我给我爱人说,在咱妈住院这几天,咱们天天在医院陪着她,每天问她想吃什么,我在家里给她做好,再送到医院。那几天,我们得以天天和岳母在一块,聊聊天,陪她坐一坐,坐累了,扶着她到楼下走走。我和爱人一边尽可能地宽慰她,一边陪她说些她高兴的事。每顿饭问她喜欢吃什么,不要怕花钱,只要能买到。岳母也知道我们的心意,却还是不舍得吃,总说还是家常便饭养人。我给她买最贵的水果,她也舍不得吃,说出院了拿回去留给她的孙子孙女吃。
在一天下午,妻弟到外面街上去了,同病房的病人也出去了。病房里只有我们三人。岳母对我和我爱人说,今后要我们俩多照顾一下妻弟,遇到事帮一下他,别不管他。我们知道岳母给我们说这话的意思。就说妈,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帮他的,只要我们有能力,就不会不管他。不管咋说,我们是亲人。岳母说这我就放心了。随后,岳母又说,我这一辈子虽然活的不容易,但老了这几年,我过的也知足了:几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我也儿孙满堂了,还有啥不知足的。你们几个孩子都孝顺我,我得了这个病明知道治不好,还不分代价地给我看病,在咱们这个小庄子比上我有福气的人还真不多,咱庄里头王良他爹,6个儿子,病了都不愿意出钱给老头看病,死了不愿意出钱埋老头,老头死了六七天了,身上都生蛆了还不能入土。你们说,我还不是享福享到天上去了,人不能不知足啊!你爹他年轻时是对我不好,可我生病之后,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知道关心我了,知道心疼我了,这几个月在家还天天给我做饭吃,我觉得活得是值过了。还有一个庄上的你大爷大娘,叔和婶子,他们这几年也像个亲戚样了,和我们走得挺近。我得病后,他们两家多次来看我,特别是你大爷大娘,总问你爹给我看病有钱没有,没有的话只管说话,他们有,借多少都行。你看,我早说过,只要你真心对别人,别人也会真心对你,一心换一心嘛!那一天下午岳母说了很多话,我几次不让她说了,怕她累着。她说,没事,我今儿个心里高兴,多说一点,你们别烦就行。
晚上回到学校,我爱人哭了,她说,哥,咱妈这是在给我们安排她不在了以后的事啊,我害怕啊!我抱着我爱人,什么也说不出来,默默地流泪。我岳母去世后,我庆幸在她生命的最后旅程我们完完整整地陪了她几天,让她能吃点好吃的,吃点她不舍得吃的,说了她心里想要给我们说的话,总算少一点遗憾。
2016年3月15日,星期三下午。我正在教室给学生上作文课,忽然接到妻弟的电话,我知道一定是岳母的情况不好了。我的手有点抖,到教室外接通电话,妻弟给我说,咱妈快不行了,已经深度昏迷,你快点来医院,和我一块找车把她送回家。我说好,你等着,我很快就赶过去。我把课交给同事,和学校领导打了招呼,回到家和我爱人说了情况,我爱人那两天感冒的很,她又晕车晕的厉害。我没有让她去,我一个人匆匆忙忙往县城医院赶。到了县城医院,妻弟已经找了一辆商务车,我和妻弟还有同病房的两个病人家属,一起把已经昏迷不醒,仅剩下微弱呼吸的岳母抬到了车上。在路上,妻弟给我说,3月15号这天中午,刚输完一袋血的岳母的精神还行,中午吃了一个饼,喝了一碗豆腐脑。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她起来去上卫生间。妻弟把她送到门口,出来时,不知怎的就摔了一跤,一倒下,人就不行了,陷入到昏迷之中,妻弟急忙喊医生,医生过来一看,说抢救已经没有意义了。出于人道,给岳母上了一个氧气袋,挂上了水。说是能坚持到回家,活着让亲人看最后几眼。
一个小时后,岳母回家了。我们把她轻轻放到床上。我赶紧回家把我爱人带过来。我和爱人赶到岳母家,进屋看到岳母已经是奄奄一息,我爱人痛哭失声。喊了几句妈,我看到岳母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然后喉咙了响了两下,口里突出一些白沫,头往旁边一歪,停止了呼吸。岳父急忙让我们停止哭泣,让我们赶快把岳母移到了堂屋正中准备好的灵床上。岳母等着她的女儿来到,看了她最后一面,喊了几句妈才离去。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亲人的离去,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妻弟拿出鞭炮,是要告诉周围的人,一个可怜的生命永远的逝去。听到鞭炮声,同庄的大爷,大娘,叔叔,婶子跑到了岳母家,帮忙准备后事。我们把岳母的灵床弄好,杀了长生鸡,点了长明灯。妻弟在岳母危重之后就通知了在外面打工的岳母的大儿子,估计明天上午他就可以赶回家。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让妈妈听到他的哭喊了!我们都变成了没有妈的孩子!
守了一夜灵,第二天一大早我上县城去给岳母买棺木买寿衣。岳父递给我两扎钱,说是大爷和叔送过来的,怕没有钱给岳母办丧事。我对岳父说我有钱,岳父说我知道,但还是用他们的吧,不管咋说是他们的心意。到了县城,我给岳母选了一副上好的棺木,价钱也比乡下便宜;给岳母买了全套好几百元的寿衣,可怜老人家活着也没有穿过那么贵的衣服吧。又买了别的冥器和用品。清点了一下没有什么缺的了,我坐着这家店铺的车急忙运回去。妻弟昨天晚上已经向亲友们报了丧,客人们上午陆续就会到,白孝布要准备好,不能失了礼。
岳母生前心地善良,事事,处处与人为善,从不会因为一些生活琐事和四邻八舍闹不和,所以岳母去世后,亲朋好友,四邻八乡来吊唁的人很多,我既要记好来客送的吊礼,又要和两个妻弟一起照应客人。阴阳先生也很快请来了,写好灵位牌子,缝了钱褡子,岳父和妻弟有带他去了祖坟地,给岳母选定了墓向,安排好了装殓和出殡的时间。
第二天下午,庄上的十几个青壮劳力打好了墓坑。回到岳母家吃饭的时候,说到第三天早上出殡是用车拉棺木,还是雇用人家专门抬棺材的,还是用本村的劳力抬。我和岳父,两个妻弟商量,当然是用本村的劳力好,省上千元的费用不说,还显得人缘好,有面子。只是妻弟有些担心,庄上的青壮年劳力出去打工的太多,在家的有些虽然年龄不大,但大多身体有些毛病,有一些年轻一点的,又没有出过大力,不知道肯不肯抬。这么一算找够16抬还真不容易。岳父把庄子上的同门的比较有威信的一个侄儿喊到旁边,说了我们商量的结果和担心。那个同门的侄儿说,没有问题,婶子活着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她好,心里都有数,我给大家伙说。趁着大家快吃完饭了的时候,他把我们家人商量的想法说了,那些吃饭的老少爷们都说该我们自己抬,谁家不会老人?别让别的庄子上说我们的闲话。人群中有人就举手说到,对,算我一个。其余的人感觉到自己能抬的动,也纷纷大声说到算上我,算上我。那侄儿点了一下,人数早够了,还能留几个备用的。于是就定下来那些人抬,分了工,谁抬哪个地方,谁在墓坑里接应,一一安排妥当。岳父急忙叫两个妻弟跪下,感谢大家。
当天夜里,我们为岳母最后一夜守灵。我爱人本来就感冒一星期了,这几天伤心过度,也很少吃东西,这天半夜发起了高烧。我急忙给她找了些退烧药吃下,她吃下后,烧退了一些。凌晨五点,我们就起来,把准备的东西准备停当。妻弟放了喊人的鞭炮,众人陆续都到了。五点半,往外移棺,从正屋里移到院子外面,再调整好方向,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6点整出殡,16个人一起用力,抬起棺木往墓地行进,我们儿孙辈们走在前面哭泣。从庄子到墓地有500米的距离,走了有30多分钟。下棺,封土,烧了许多的纸钱,在袅袅的青烟里,当一座新坟耸立在地面上的时候,我们和岳母从此阴阳两隔。
一个勤劳的生命,一个善良宽容的普通农妇,一个没有享受过爱情的苦命女人,一个为了孩子做了一辈子奴隶的母亲,被淹没在那一黄土之下,从此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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