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的墨色雨衣在花花绿绿的雨伞中格外惹眼。头上那一年四季似乎不曾变过的帽子被雨水打湿后回归了原本的深蓝,扶着锄头的手铁红范黑,手指骨骼分明,雨水顺着宽松的袖头流进了里面,步伐缓慢,脸上的表情却似乎定格了般一如既往地淡漠不多余。是真的没有感觉吗。秋末了,山上还有什么呢。肩上的锄头越发的光滑了,仍然在不断滴着水。
雨似乎总是不甘寂寞,来的久,还习惯性的带着风。乡村的秋天总比城镇来的深刻又彻底。桥边的柳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林荫道上柳叶厚厚的一层铺满了整个路面,夹杂着零散的白杨叶子,像点缀。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许是有水的缘故。一瞬间似乎回到了步行上学的年纪,一早一晚秋天似乎有霜,冬天踩雪时也是这个声音。那时每个季节每个时刻都有光,阳光永远不会虚伪,你不知道什么是寒冷,尽管那个时候四季更加分明,冬天更加寒冷。那个时候老中医眼里也是有光的,脚底下是生风的,手也是灵活的,我还记得那个木质的出诊箱。
我妈说我小时候是老中医接生的。我撇嘴,心想这也太草率了吧,许是猜出了我的想法,妈妈一个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说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都是王大老爷接生的呢。说这话时我看到母亲脸上若隐若现的尊重。我们都管老中医叫王大老爷。从小就这么叫着,竟然也没有追究为什么有这个称呼了。
记忆中他总是穿着中山装,尽管不苟言笑,却有着卓烁的精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那么小的年纪就能读懂他眼里的光。小时候不舒服没少去过王大老爷家里,总是对他那个精致的木质出诊箱充满了好奇。好奇它是不是有魔力总能变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心里对王大老爷也是充满着崇敬的,他总是能让我不舒服时变得舒服了,理由就是这么单纯又简单,所以尽管他总是不苟言笑,作为孩子的我也还是喜欢他的。
后来有了知识储备,知道木箱里有听诊器,有针灸的器具。后来身边也不断的被西医充斥着,见识了各种先进的设备,那种单纯简单的崇敬之情却没有了。新的医学理念不断冒出来后,医院和普通人的距离变得不遥远的时候,王大老爷不再接生了。这是我看到的他丢的第一向东西,之前他还丢了什么呢。
那时还不懂的中医这种中国传统的医学的神圣,只知道王大老爷很厉害,可以治好好多病。那个时候,王大老爷在我们乡镇上还是比较出名的,很多人都会来请他去给家人看病“下针”,我们把针灸称为下针,当时还总是因为有个王大老爷这样的人物在身边而沾沾自喜。第一次见识“下针”是给外公治病看到整个背上都被扎满了针,一般都是在中午扎针的,扎完了王大老爷就会吃饭喝酒,喝完了把针取了,被施针的人也从来不用担心时间问题,王大老爷有自己的度。
王大老爷看病是不收钱的,只要管酒就行,听起来一股江湖气。可是这股子江湖气怎么能适应物欲横流的真江湖呢。你不愿意从一个人邋遢的外表去窥透本质里璞玉一般的气质,就像我无法去想象淡漠瘦弱的老中医经历了什么。如果是当下的年轻人拥有一身才气和特长可以找到自己对口的专业,大学,然后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动作用,按照正常的思维老中医可以学习医学,深造,然后开医馆或者当教授培养一大批接班人。
可是,他偏偏生不逢时碰上了文革。没有大学可以读,还不断的接受“批斗”,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仅仅是因为一身的才情就要接受各种不公心理防线都会崩塌吧。也是呀,拥有着江湖气的人怎么可能天生淡漠呢,多半是把笑容和热情都掩在了时代和岁月里。不过幸好他没有真正的绝望从此再也不触碰医术,还是会在业余时帮着邻里乡亲看病,也在这种帮忙中眼睛里有了光芒。名气也积累了。也许你和我一样,觉得生活这样子也挺好的。老中医当时也许也这么想的吧。可现实往往就是你越是追求珍惜的,越是得不到,以为翻过山就会看到大海,可往往永远处在下坡的过程,或者山那边还是山。王大老爷不懂得拒绝,这也许就是医者的本性吧。
在他干农活很忙的时候,也一天天的去给别人治病,还是不收钱,也许他忘了抬头看看这个时代了。终于入不敷出时他的妻子禁止让他再去给别人看病。他是拒绝不了自己的妻子的,毕竟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责任和兴趣爱好梦想之间,他选择了前者。可能,从那时开始,老中医的眼神开始暗淡了。那天我去邻居家偷葡萄,看到他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喝酒,嘴里喃喃自语。许是喝醉了吧。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王大老爷的醉态。殊不知这只是开始。
听过不同版本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讲真的说,又有谁真正的逃脱过宿命。可能这种说辞听起来有点唯心主义,这种豪迈的话语往往都是成功者成功后对自己的肯定,年轻时使劲的挣扎,折腾,到了某个阶段经历的多了,被这个世界冷落久了,有心也无力去挣扎了。王大老爷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放弃挣扎的,或者他从来没有选择挣扎过。一段时间村头开了一个小诊所,挂的是王大老爷的招牌,我欣喜的以为他终于要放手干一场了吗。村里人也特别高兴,这下子拿药看病都方便了。
可是,我好像错了,因为这一次我没有从大老爷眼里看到光芒,反而比之前的光芒更少了,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是应该开心吗。渐渐的发现王大老爷的开药风格变了,那个精致的出诊箱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没有再给人下针了。开的药更西化价格也是偏高的。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人们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这个诊所是镇医生开的,那个名声极差,经常乱开很多药,嗜钱如命的镇医生。后来我在大街上就看到了醉态的老中医,关于他的不好的言论也多了,大都是他似乎没有度了,下针时也老是喝醉,喝醉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听妈妈说,不久后那个村头的诊所也关掉了。
时间就像这个世界的日记本,记载了各种时代更迭,沧海桑田。时代变迁中,新一代的人们更加依赖医院,各种抗生素,似乎遗忘了身边的老中医,小毛病也习惯性的去医院。这一次,真的再也没有人去找王大老爷下针了。听妈妈说,经常看到老中医扛着锄头去山上,一去就是一整天。这一次,老中医丢了自己精致的出诊箱。我们丢了老中医。
站在雨里,看着缓慢迟钝的他,我撑着伞过去喊了声王大老爷。他依然淡漠,轻轻嗯了一声。他是否还记得我出生时,是他接生的呢。
评分:9.5分
文章内容不代表凯硕文章网观点,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kanshuzu.com/qgmw/show/1045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