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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女孩,生来就身负巨债

“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就再用之于父母吧。 ”

赵盼儿从睡梦中醒来,但却不愿睁开眼睛。

耳朵里充斥着室友走来走去、收拾洗漱的各种响动,和窗外大卡车、小轿车开过去的发动机声、喇叭声……没办法,与人合租在四环边上的一间40平的小屋里,每天都很热闹,想睡个懒觉都难。

可是她不想这么早起床,不是因为今天是周末,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起床后的事情。

22岁的赵盼儿三个月前从首都的一所二本大学毕业,如今在未来商厦里的一间金店里当实习导购。说来好笑,她的专业可是公共管理,与销售一点儿都不沾边儿,可现在她不仅当了导购,而且业绩还不错。这都得益于她上学期间丰富的打工经历,发传单,做礼仪,当家教……只要能挣钱的,不管多少,都勇于尝试。

她是真缺钱啊,助学贷款、生活费、房租,还有家里那个大窟窿,都等着她去一个个解决,所以从上学到现在,她几乎没有休过周末,除了学习,就是找各种门路挣钱了。这个周末也不例外,还得出去挣钱,只不过不是现在,而是晚上。

她强撑着睁开眼皮,摸出枕边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10:40。嗯,还早,下午四点前出门都来得及,路线她早就查好了。

早饭已经被她睡懒觉混了过去,晚饭也已有了着落,现在就差午饭怎么解决了。赵盼儿又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因为做饭的问题,她跟室友小葛已经明争暗斗三百回合了。小葛还没大学毕业,只不过学校是外地的,因为想考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研究生,所以大四的时候就来到北京,在学校附近租了这个一室一厅,每周去听那几个专业老师的课,其他时候在屋里复习英语和综合。

这个出租屋南北通透,每月租金5000。卧室朝南带阳台,客厅朝北没窗户,中间是厨房和卫生间,住起来倒是很舒服,但租金实在太高了,比小葛父亲一个月的工资都多,所以独自住了不到两个月,小葛就开始找人合租以减轻负担。可是一连找了好几个人都没成,不是她嫌人家太吵影响她复习,就是人家觉得她这朝北的客厅逼仄没法住,直到找到赵盼儿,俩人一拍即合:赵盼儿不挑剔居住条件,只要便宜就行;小葛觉得她天天早出晚归,屋里就像没多一个人似的还挺安静,于是皆大欢喜,彼此相安无事住了一段时间。

第一次矛盾出现在燃气公司的人抄表收费那天,小葛一看单子就炸了,竟然比之前她一个人住的时候多了将近一百块的燃气费!这气表是两个月一抄,也就是说赵盼儿每个月要多用五十块钱的燃气。而赵盼儿却觉得小葛实在太小气了,她天天早出晚归,连洗澡都在公司里解决,就每天做两顿饭,能多用多少燃气?再说了,她这一个朝北不带窗户的小客厅每月都得交1800块钱,她还觉得吃亏了呢。于是俩人都开始有了怨气,特别是上周,小葛直接就说到了赵盼儿面前:“你都上班挣钱了,怎么还那么抠门?中午在快餐店吃,或者点个外卖多方便啊,为啥还带饭?带饭也就罢了,你晚上回来那么晚还在厨房噼里啪啦地捣鼓,我都没法睡觉了!”

这点赵盼儿确实理亏,她每天晚上九点半下班,到家已经十点多了,稍微洗漱一下就赶紧准备第二天的三顿饭,确实用时较长,而且也比较吵。于是她再三表达了歉意,然后在做饭的时候尽可能地蹑手蹑脚,但没办法,噪音依旧存在,而且还由于她的小心翼翼,延长了做饭的时间,这使得小葛更加不满了,每次照面,都是一脸怒气。

想到这儿,赵盼儿睁开眼探头往对面卧室里瞧去,只见厚厚的棉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一副闲人勿扰的模样儿,看来这姑娘又开始学习了。

我现在要是做午饭的话,小葛一定会抓狂。赵盼儿无奈地想着。

正犯愁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由于大门开在客厅这儿,赵盼儿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头戴黄色头盔的年轻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说道:“葛女士吗?您的外卖!麻烦给个五星好评!谢谢!”说着,就把一个包着饭盒的塑料袋往她手里递。

赵盼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塑料袋,不料身后小葛一阵风似地冲了过来,从她手里拿过饭盒,说了声“是我的”,然后就回了卧室,留下赵盼儿和外卖小伙面面相觑。

赵盼儿有些尴尬,不过外卖小伙并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下一刻,他已经一边接电话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去了。

要不我也定个外卖吃得了,赵盼儿心想。她实在没劲儿应付跟小葛的冲突,而且她今晚就要开始一份新的兼职了,对于这份工作,她有些心烦意乱,根本不能静下心来做一件事,更别提要她静悄悄地做饭了。

她重新回到床上,拿起了手机。手机里面并没有外卖软件,她找到“应用商店”开始搜索。百度外卖、美团外卖、饿了么外卖……她一连下载了好几个,然后依次点开,找最便宜的饭店。

“叮”手机提示音响了,赵盼儿看了一眼,是百度外卖给她发了个短信,说赠了她21块钱的满减券。真及时,于是她不再犹豫,开始在百度外卖中浏览各个餐馆。

外卖确实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贵,特别是那些开在街边巷角的小馆子,满减力度都很大,甚至有一家便当店,直接打出了“满11减10”的标签,立马吸引了赵盼儿的眼球。不过可惜的是,翻了翻评价,差评很多,无一例外说的都是“不新鲜”,还有人评价说吃了之后都进急诊了,当然店家并不认账,打了一大段话进行反驳。

赵盼儿看得心惊肉跳,她晚上还得干活呢,可不能吃坏肚子啊。现在别说进医院贵了,就是楼下的药店,进去买盒药最少也得二三十块钱。遥想当年她小的时候,感冒发烧病得那么厉害,她爸妈也就花了块儿八毛的买了几片安乃近给她治好了,也不知道如今是病毒太厉害了,还是人的身体太弱了,看病吃药简直是富人的专利!

那我吃什么呢?赵盼儿陷入了纠结,手指开始随意地滑动着屏幕。大餐厅太贵,小馆子不干净,那些知名的平价快餐店配送费都有点儿高,特别是肯德基、麦当劳,别家都是五六块钱,他们却要九块,而且没有满减优惠!赵盼儿愤愤地想着,脑海里却浮现了另一件事。

那时她马上要大学毕业,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投简历,心里火烧火燎地盼着能有个公司要她。因为只要一毕业,她就没地方住了,宿舍不能滞留,租房她又没钱,如果挣不到工资,她就要露宿街头。有天她去应聘一个小私企的办公室文员,说是小私企,其实还不如说是个皮包公司,办公地点在五环外一栋商住楼里,办公地是一间三室一厅。老板一边啃着麦辣鸡翅,一边用油乎乎的手指着她精心打印的简历,不屑地问道:“赵盼儿?这名字怎么这么风尘气?这会对我们公司影响不好的……”吧啦吧啦挑剔了一堆,从名字到学习经历,再到实习经验,再到期望月薪,每一条都让这位油光满面的老男人很是不满,然而说到最后又来了一句,“给你一个月两千,明天就来上班吧。”

赵盼儿当时就气得浑身发抖,这也太侮辱人了!叫个盼儿怎么了?她大姐叫来儿,二姐叫求儿,小妹叫带儿,弟弟叫有儿,反映了她爸妈朴素直白的求子愿望,这能怪她吗?于是她当时就从那人手中拿走了自己的简历,转身离开了,离开前还顺了他一张麦当劳的纸巾,使劲儿擦了好几遍简历上的油渍,不过最后也没擦干净。

出了那个不伦不类的小公司的门,赵盼儿就忘了刚才那人长啥样儿了,不过那根油腻腻的手指,和一旁印着金色拱门的纸袋子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她后来被宿舍阿姨赶出来后,只在肯德基那里待过,从不进麦当劳,原因就是觉得被人戳中了内心最难以直面的痛处,着实是心理阴影啊!

犹豫了半天,赵盼儿点了一份庆丰包子。这可是一把手吃过的饭食,再差也不会吃坏肚子吧。而且价格还算便宜,一份包子不到十块钱,吃个包子喝个粥,这顿饭也就算解决了。

得了,咱也享受一下饭来张口的滋味儿。赵盼儿仰倒在床上,松了一口气。刚要闭目养神,却发现天花板上有虫子在爬……赵盼儿“噌”地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是蟑螂。丑陋的躯体,抽动的须子,摇摆的肢节,一样不落地映在赵盼儿的眼睛里,她在全身发麻的同时,有些埋怨自己的视力怎么这么好。这房子实在太破旧了,跟整洁干净的学校宿舍相比,到处都是敞口的管道和墙洞,难怪会成为这种小动物的乐园。赵盼儿从小就害怕这种活物,小时候睡在灶台边,虽然没见过蟑螂,却接触过不少臭虫和湿虫子,那些须子和细腿,对她来说简直是噩梦一般的所在,她经常在睡梦中感到脸上痒痒,用手一摸就是一只虫子,吓得她尖叫不已。然而爸妈听见了,不是让她去里屋床上睡,而是厉声吼她“闭嘴,别吵着了弟弟睡觉!”

这些记忆实在太深刻了,她怎么努力去忘都无济于事,就像融入到了她的血液里。隔三差五的,她就会做梦,梦见自己睡在虫子窝里,鼻孔里,耳朵里,全是各种各样的虫子在爬来爬去,长的,短的,扑楞着翅膀的,蠕动着的……然后吓醒,睁着眼躺在这个满是蟑螂的小客厅里。

“妈妈。”她不自觉地呢喃了一声。

小时候家里特别特别的穷,因为超生,所有的钱都被缴了罚款,而且还不够,屋里值钱的东西也都被拉走了,连床的没有,真可谓是“家徒四壁”。记得妈妈怀弟弟的时候,怕被拉去流了,就跟爸爸一起逃到了县城叔爷爷那里,于是大姐二姐只能带着她和小妹东一家西一家的蹭吃蹭喝,晚上一起挤着睡在干茅草铺的地上。那段饥寒交迫的日子她都不记得持续了多久,只记得有一天小妹突然倒地呕吐,然后就睡着了,一直睡着睡着,直到惊慌失措的大姐找来了姑姑,把她抱出了家门,就再也没回来。

赵盼儿天天盼着姑姑把妹妹抱回来,好陪她玩儿,结果没把妹妹盼来,反而盼来了喜气洋洋的爸妈和怀中粉嫩柔软的有儿。爸爸一到家就告诫她们姐妹仨,有儿跟她们不一样,十分金贵,是全家的希望,以后全家人都要爱他护他,不能让他受一丁点儿委屈。不过妈妈喜悦的面孔下还是藏着一丝感伤,特别是看到她之后,立马就抱住了她,嘴里还嘟囔着“我苦命的带儿啊,妈对不住你。”盼儿有些好笑,以为妈妈太长时间没见她,把她和妹妹都认错了,不过旋即又沉浸在了妈妈的怀抱中,因为这个怀抱实在是太暖和了!

这次离家后,爸妈就一直没再出门。爸爸干活更带劲儿了,妈妈的腰杆也硬了起来,还敢跟奶奶姑姑吵架了,更让她开心的是,妈妈对她更好了,一有什么好吃的,只要有儿吃不完,剩下的准保是她的。而且妈妈还特别支持她上学,虽然她上学几乎没花着家里的钱,因为学习成绩好,学校学费减免,每个月还给五十生活费,但比起早早去南方打工的大姐二姐,她爸说,就她对这个家亏欠最多,占得便宜也最多。所以她爸早就给她定好了目标,大学毕业后要给家里盖一栋房子,给弟弟买辆车。

“咚咚咚”,又有人敲门了。赵盼儿收敛思绪,起身开了门,是她的包子送到了。

她点的是猪肉大葱和牛肉大葱两种口味的包子。虽然网页上显示素三鲜是好评最多、卖得最好的,但她还是点了肉馅的。她有些疑惑,为什么素馅包子跟肉馅包子一样的价钱,大家为什么不吃肉的呢?反正她肯定是要吃肉馅的,好久没吃肉了,很馋。

包子皮薄馅大,入口油香,她吃得十分满意。什么时候妈妈来北京,也要带她去吃吃这个包子,真好吃!赵盼儿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爸妈。

赵家父母年轻的时候去南方打工,吃尽了苦头才攒下一笔钱回村结婚,结果婚后一个又一个的女儿,不仅耗净了他们的积蓄,也耗干了他们的精气神儿,直到儿子的出生,他们的生活才终于有了盼头,于是又开始了没命的劳作。他们苦了一辈子,操劳了一辈子,从没吃过什么有油水的饭菜,也没穿过崭新挺括的衣服,永远都在埋头苦干,攒钱、攒钱、攒钱。身为女儿的赵盼儿,很心疼他们。所以当爸爸向她提出一个近似于天文数字的要求时,她还是迟疑着点了头。她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爸妈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

手机响了,是妈妈。

“盼儿啊,你筹到钱了吗?你弟弟被那家人看住了,说不给钱就不放人啊,天啊,我真是没法儿活了……”电话那端是妈妈凄厉的哭喊。

赵盼儿的眉头跳了一下,脸色却没变,因为昨天她已经跟那家人通过电话了,他们说不会把赵有儿怎么样,只是要他们家赶紧赔偿,什么时候赔款打给他们,什么时候就把赵有儿放回家。

唉,我的弟弟啊。赵盼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来也怪她,大四那年她拿到了一等奖学金,足足有一万块钱,当时她有兼职,生活费不愁,又住着宿舍,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于是就用这些钱买了辆二手车给赵有儿,也算是提前完成了她爸给她定下的其中一个目标。可没想到村里小青年都是无证开车,没人去学驾照,赵有儿捣鼓两天就开车上路了。稀里糊涂开了半年,终于出事了,把路上一个蹬着三轮车替人补锅盖的老头儿给撞了,不过人没死,只是瘫了。赵家求爷爷告奶奶,终于让对方家里同意把这事儿给私了,要赔人家20万。

赵家哪能拿出这么多钱?一次又一次的超生罚款早就把这个家给榨干净了,还把村里村外认识的人都给借了个遍。也就是这些年大女儿二女儿相继去南方打工,赵家两口子没日没夜地干活,这才勉强还完了欠账,又攒了不到10万块钱,如今他们要去哪儿凑这20万呢?

人家见他们光哭穷不拿钱,当即就把赵有儿给扣下了。赵家两口子宛如天塌地陷,四处借钱筹款,还给三个女儿挨个打电话哭诉,如今想尽了办法还差5万,赵盼儿决定由她来凑这剩下的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就再用之于父母吧。

赵盼儿收拾干净餐盒,开始捯饬自己。刷牙、洗脸、修眉、编发……破旧的镜面上映出一个年轻女孩儿清秀的面庞。手边是她在楼下“娇兰佳人”买的特价粉底、唇膏、腮红和眼影,她依次涂抹到自己的脸上,最后又扑上了一层粉。刺棱着毛的劣质粉扑上,喷香的细粉“簌簌”地直往下掉,但年轻的皮肤是最好的底妆,廉价的妆品在她的脸上呈现出了最美丽的效果,清纯中带着媚态,懵懂中透着诱惑,她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艳。

晚上六点,赵盼儿如约出现在东二环某俱乐部里。她站在霓虹闪烁的包间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开了,一人端着酒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嗯,这次点的外卖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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