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县长叔叔说,好,现在我们可以说正事了 ”
又是一年中容易涨大水闹洪灾的时节。我对石剑真正的认识,应从这一年这一特别的时节开始算起。
他是我们班从小一开始直到初一都不曾变动过的老班长。表面上,我和石剑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同学们并不知,我心里对他很不服气很是嫉妒呢。我在班里的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并不比他差,凭什么老他当班长?难道我不能当?然而,从这一年涨过大水以后,我才真正认识到,为什么当我们班班长的是他而不是我。石剑确实不简单呢!而且,这话是我们县县长叔叔说的。
这时节,草香草绿漫山遍野,把我们山镇铺盖得玻璃球似的晶莹亮丽;花紫花红若隐若现,把我们山镇装点得万花筒似的美丽多幻。
地里的蚕豆、茯豆正嫩荚可餐,若把它摆上宴席,绝对是一道天下美食。我们村童最爱吃的,就是那嫩嫩的生豆荚,那香那味一旦入口,便会终生难忘。当初,我们都不知生的能吃。有一次我们去会石剑玩,他正在自家地里干活,让我们尝尝。这一尝,就尝出了一个终生难忘。
田头的稻子,长势正旺,已灌浆的穗儿日趋成熟,丰收在望。
然而,天公偏不作美啊。
先是一阵龙卷风呼啸而过,把庄稼吹得东倒西歪,把招惹它的大树连根拔起,把农家的青瓦茅盖掀了个雪片似的漫天飞舞。村民们说,这是因为巨龙正好从我们镇上空经过时摇了摇尾巴,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灾害。
接着是连绵不断的雷电暴雨。那雨是横着下的,仿佛是天河之水滚滚淌过,我们的山镇就象是成了水底世界。
等到雨下累了,稍事歇息时,村民们就会陆陆续续汇聚到镇西头的千年古樟树下看大水。我和石剑,还有其他一些孩童,也在其间穿来穿去凑热闹。大人们有穿蓑衣的,有撑纸伞的或撑油布伞的,我们小孩则都戴个大笠帽。
这千年古樟树,是先人们为锚住我们这片土地,而种下的定镇神树。大凡有一村就有一棵这样的大樟树。它就象大铁锚稳定住停泊在大海里的大轮船一样,稳定住我们的山镇。人们站立在它的下面,就有一种铁定的安全感。
烟雨朦胧中的远山完全与雨天浑然一体了,唯见一条条从山顶垂下的瀑布,象帘子那样垂挂在天际,“轰隆隆”的山洪声由远及近。真是一派“飞流直泻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骇人景象。
所有山沟小河水塘满溢为患了,一望无边的田野水汪汪的淹没了丰收在望的稻子……
对着镇后直冲而来又绕道而去的外大溪,平日里碧绿澄清水柔流缓,此时此刻浊流滔天凶险毕露,怒吼着奔腾而来,水位不断往上窜,岸边松软的土地大片大片的塌方遂被洪水卷没,大有要把我们山镇从地球上抹去的恶意和企图。汹涌澎湃的浊流上,飘浮着上游村庄被冲毁而随波逐流的屋架、木材、猪狗、东瓜、南瓜……
还有更让人惶恐不安的,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神秘兮兮地相互告知着,据说有人看到镇前龙山下的水塘里有一条水桶那么粗的蛇精,恐怕快要变成龙了;正对龙山的火车站里已架设了好几挺机关枪,准备随时杀灭蛇精!蛇精成龙之时就是我们山镇变海之日啊!
可怎么好呢?我们这些孩童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石剑对我们这样子很是瞧不起,他说,不要忘了,我们是生活在现实世界里,又不是神话世界,哪来的什么龙呀什么精呀的?再说,光怕又有什么用呢?让我们来想想办法吧!
于是,石剑带着我们找到铁路上换下的旧木枕,用大骑马钉钉了一个大木排。
围着我们共同的劳动成果,石剑说,这下,我们再不用怕什么大水了,就让它带着我们去神话世界去漂流一遭吧!说不定我们可以去小人国当统治者,去女儿国当男皇男臣呢……
真的,我们有了自己的大木排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对大水洪灾的恐惧了,反而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我们天天围着它或站在它的上面,希望大水来得快点猛点,浮托起它来,带着我们去进行一次冒险而浪漫的漂流,进入到一个完全未被我们所见所闻的童话世界里去遨游。
然而,尽管那天早晨起来,我们家门前的小巷已成了一条小河,门前就可洗刷、抓鱼,就差那么一点儿家也汪水了,而我们的大木排仍然岿然不动。我们怀疑枕木是否吸足了沥青,失去了飘浮功能,从而彻底打碎了我们的漂流美梦。
洪水过去后,石剑把我们带到了外大溪看地形。他就象个大首长那样,对着外大溪指指点点,向我们慷慨陈词。
他说,我们都已是初中生了!应该为镇里想点事了。你们看,这次大水又侵吞了我们镇多少好土地啊!这溪流几乎是直对我们山镇冲过来的,平时水流轻缓倒没什么威胁,但每逢山洪暴发,它就会冲毁掉我们大片大片的土地。你们发现了没有,河床在不断地南移,向我们镇步步逼近,而对岸的荒滩则越来越大片。任凭它这样发展下去,我们山镇必将被大溪一点一点地毁成荒滩。形势严峻啊!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要真象你说的这样,那也是天意啊。我们听了石剑的陈述,脑袋一片空空的,显得既无奈又消极。
不对!石剑有些慷慨激昂地批驳我们说,自然是可以被认识被改造的,我们不是学过“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了吗?我们只要设法抵消或削弱洪峰的冲击力,就可以有效地保护住我们的土地。
哇!我们吃惊地对石剑叫道,你也太夸张了吧,治水不自有政府和大人们吗?我们还是个初中生唉,用得着我们操心吗?
假如大人们已有办法,还会是这个现状吗?石剑对着被冲毁的溪岸伸开手指了指。
嗨,我说石剑,你怎么会想得那么多知道那么多的呢?我终于不得不对他表示佩服了。
石剑说,其实这不完全是他一人的想法,主要是受到了大人们的影响。
石剑的父亲是我们镇远近闻名的石匠,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中作出了很大的贡献,还上过北京开过会,握过伟大领袖毛泽东的手呢!
石剑非常崇拜他的老爸。他说,在他老爸之前,人们只知用溪滩的鹅卵石筑路铺街面,是他老爸第一想到并做到,把溪滩用之不尽的鹅卵石用于砌墙造屋,这样做既经济又坚固牢靠。他老爸人缘甚好,农闲时常有一帮父老乡亲聚在他家里喝茶聊天。谈得最多的就是治理外大溪的事如何如何。久而久之,耳濡目染,石剑满脑子就都是治理外大溪的事了。大人们看到一旁听得很认真的石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石剑啊,我们这里数你文化程度最高,治理外大溪的事就巴望你了!
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石剑就真的有了“天降斯命于我”的强烈使命感。
他天天都想着治理外大溪的事,并参照外大溪的地理走势,在他家院子里,锄挖石筑做成抗洪模型,不断地做模拟治理实验。
在此基础上,他绘制了外大溪治理平面图,并且编写了详尽的文字方案。
石剑很得意地,把他精心绘制的外大溪治理平面图,铺平在饭桌上,就象一个工程师那样,向我讲解他的治水方案。
他用红色大箭头表示洪流,说它就象一柄天剑,直向我们山镇的心腹地带刺来;他用蓝色箭头表示根形石坝,每隔一百米就有一个蓝色箭头,共有十二个蓝色箭头与红色大箭头垂直相交。
石剑用十分形象的比喻跟我说,你想想看,一柄就算是再锋利不过的剑,剑剑砍在石头上,那还能锋利吗?而且,十二座伸向洪水中心的石坝,就好比十二支巨形树根深深扎进土层里,象我们镇的千年古樟树那样坚如磐石!根深才能叶茂啊!
哇!听完石剑深刻的讲解后,我简直从骨子里生出了几分对他的崇拜来,不由欢呼道,石剑,你真是太伟大了!
他平静地收好图纸对我说,走,我们这就去找公社书记谈去!
找公社书记谈去?我从心里暗暗叫苦。作为我,别说是找公社书记没胆量,即便是找老师都老大不自在的。石剑啊石剑,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石剑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笑我说,你有什么好怕的,当官的不也是人吗,又不是老虎!会吃人?他不容我分说,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我就往公社跑,无论我怎样挣扎就是死拽着不放。
到了公社,找到书记,石剑向他说明了来意。
公社书记先是一楞,紧接着就要笑翻过去。
我们是耍猴的?很好笑吗?石剑对他所表现出的态度非常生气。
不,不是。书记竭力克制住自己后说,你们的精神非常可贵!但是,治水可不是一般的小事,须进行量的分析,须知道流速、流量等设计参数,须经水利设计院进行专门的勘察设计,还须进行可行性等科学论证呢!你们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把书读好,编点童话看看可以,参与社会实践还为时过早啊!
石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那么诚心诚意的脑力劳动成果,会被公社书记如此轻而易举地给否定了。但他并没失去信心,离开公社大门后,又猛然想起一个“大人物”来。
他对我说,公社书记算不了什么,县长叔叔来我们镇考察工作时,吃住都在我家呢,我们找他去!他很喜欢我的,说我是小兵张嘎呢。
去县城?那有多远啊!我怔住了。
不怕!红军还二万五千里长征呢。
我看,石剑不只是吃了豹子胆,还吃了老虎胆吧?
我知道,我别无选择,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那天,天还蒙蒙亮呢,石剑就拽上我向县城出发了。
我们以“红军万里长征”的精神激励自己,雄纠纠气昂昂地进行了一场百里长征。
我们从日出走到几乎日落,从雄纠纠气昂昂走到几乎连自己的脚长那里都快不知道了,饿了咬一口家里带上的地瓜,渴了去农家要口水喝……
当我们终于走进县长叔叔办公室的时候,都有一种“三军过后尽开颜”的胜利感。
嘎子!县长叔叔看到我们非常高兴,不把石剑叫“石剑”,说是“天上掉下了一个小嘎子”。他首先问我们,累了吧?渴了吧?饿了吧?说,想吃什么?叔叔给你们弄好吃的!
我要吃苹果!石剑大声嚷道。
到了县长家里,石剑就仿佛到了自家一样,直接往床上躺下去,一边美美的啃着苹果,一边大声嚷嚷,累死我了!县长叔叔则亲自下厨,忙于为我俩弄好吃的。
看着我俩喝足吃饱后,县长叔叔说,好,现在我们可以说正事了。
县长叔叔非常认真地听完石剑的陈述,并仔仔细细地看了治理平面图,随后沉思默想了片刻,忽然异常激动地拍着石剑的肩说,好啊,嘎子,你真是不简单哦!你的治理思路竟和水利设计师的设计思想不谋而合,既经济又安全有效。真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这就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精神,在你们青少年一代身上的具体体现啊!真是谢谢你们了!
县长叔叔既宽大又温暖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我们还发育着的稚嫩小手。
接着,他告诉了我们一个特大好消息。
其实,自县长叔叔从我们山镇考察回县开始,关于我们山镇的治洪问题就摆上了县委工作的议事日程上来了,现在,水利局已完成了施工设计,等到今年农闲时就将全面铺开付诸实施。
县长叔叔鼓励我们要继续“勤于思考,从小立志,为民想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他说,其实我们有待掌握的知识还很多很多,比如流体力学、勘测技术、应用数学等等等等……真正的水利工程设计,光靠聪明和精神是远远不够的。
县长叔叔怕我们家人担心,安排了一辆小吉普车,连夜把我们送回了小山镇。
就象县长叔叔告诉我们的那样,没过多久,我们山镇的治洪工程即全面铺开了。
我们每天都要去外大溪看筑坝,回来时就抬上许多鹅卵石到学校里。
我们教室通往大操场的路,是一条泥泞路。石剑说,我们要把它铺成一条鹅卵石路,作为我们毕业时送给母校的礼物。他的这一提议得到了老师的支持和全班同学的响应。
当一座座石坝,象石剑所描述的那样横江崛起时,我们的鹅卵石路也功成业就了。
从此,我们山镇就象村头的千年古樟树那样,根深叶茂,坚如磐石了!再也不可能重现门前小巷变小河的灾情了。
县长叔叔自那开始,时时关注着我们的学习情况和成长历程。
大约八年后,石剑成了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
十年以后,石剑成了我们县农业局局长;
十五年以后,石剑成了我们县县长。
而我呢,一直跟随着他,担任秘书工作。每当他做成一件于社会于人民有益的实事好事,我就会对他生出一分崇拜来。
我想,个人崇拜并非是迷信,而是一种期待,一种信任,甚至是一种依靠。
能做一个让人崇拜的人是一种幸运。
能有一个人让你崇拜也是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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