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首页
  2. 经典文章

成长的阵痛4:生命如风

仿佛一切都是老样子,岁月无歌,风雨有痕。

娘像往常一样,做完所有家务,打发柠檬睡觉,自己在灯下做针线,也没跟大哥大姐交代什么,到了夜深人静就跳了南大河。

像普通平常的任何一天、任意一个时刻,娘走出家门,就再也没回来。仿佛生命是一缕青烟,风一吹就散了;又仿佛生命本身就是风,自己把自己吹散了。

天亮,娘被捞上来,整个身体泡得白白的、鼓鼓的,像酒里的人参。最诡异的是,娘竟然面带微笑!这凝固的笑容是生前还是死后留下的?没人知道。

老姑奶奶心里说:这一次,老天爷终于让活不下去的人随了心愿。阿弥托佛!

不一会,三个舅舅红着眼睛赶过来,问大哥:你爹呢!

大哥说不知道。见舅舅们脸上升腾的杀气,小声补充:真不知道!

舅舅们跪在娘的身旁痛哭,尤其是二舅,抚摸着娘的脸,嘴里喊着”我的小妹妹……我唯一的妹妹,你睁开眼和二哥说一句话,二哥就带你回家……“

小舅把娘的手握在手里,说:手这么凉,三哥给你捂。把娘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眼泪顺着娘苍白的手流下来……

大舅抹一把眼泪,和二舅说:你在这守着。一把拉起小舅:我们俩去找到那个混蛋,弄死他,给妹妹报仇!……

柠檬仿佛听见天边有雷声夹杂着闪电的爆裂声滚滚而来,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娘却一动不动。好安详啊!别人说得果然没错:死,跟睡着没什么两样。

只是娘身上湿哒哒的,衣衫不整,脸上有几处划破的伤口,像被河神鞭打过似的。据说,神,不喜欢渺小的人类自戕,他们高高在上地认为,人没有资格。谁生谁死,要等他们把玩够了,亲手处置才行。不然,天堂的门关闭,地狱的门打开。

柠檬还听村里人讲,自己还没出生的时候,娘就投井死过两次,未遂是因为那时候大哥大姐还小,见娘在井里挣扎,他俩就扒在井边使劲哭。后来在围观众人劝说下,娘才自己从井里爬了上来。为此,娘经常忍受爹的羞辱和村里人的嘲讽,说她总是假死。……

侮辱,对一个人的内外损伤是粉碎性的。精神上的虐杀,远在皮肉折磨之上。当娘对尘世再次绝望,毁灭自己就必会竭尽全力,再不会给恶人留下任何撕嚼的口舌。只是,娘本善于戏水,却两次三番选择跳水自杀,到底是为什么?她曾经历过怎样一番痛苦挣扎?没死过的人,无法想象。

看着娘面带微笑安静的躺着,柠檬潜意识里竟有一丝窃喜:用自己的性命去堵住那些歹毒之口,娘终于傻呼呼地笑到了最后。

村医背着红十字药箱走的时候,悲怆地对大哥说:给你娘做一身新衣服吧,但愿到了那边不再受苦!

柠檬想:‘那边是天堂还是地狱’?娘有新衣服,只是除了过年和去外婆家,从来不舍得穿,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陪嫁来的楠木箱子里。又抬眼直直地看着娘,心里责备:也算是死过几回的人,怎么也不穿得像样点,仍然穿平常那件旧不啦叽的天蓝色衣服?既然生死是大事,事先怎能没有预谋?不说拉上爹这个恶人垫背,起码应该像过年一样,穿件好看的衣服吧?难道娘不知道自己死后会有许多闲人登门看热闹么?……

……

柠檬的大哥陈希岭十六岁,长得纤细瘦小,性格也懦弱。如今娘走了,爹也不知去向,自己作为长子,应该为娘最后做一点事情。但是,二舅和小舅的眼神虎狼一样凶悍,就连平日理性情温和的大舅也变得冰冷无情,眼里冒着复仇的火焰。希岭想说说自己的建议,一看他们刀子一样的目光,就吓得六神无主。

三个舅舅轮流日夜守在娘的遗体旁,若陈氏家族谁敢提下葬二字,定会手起刀落。舅舅们在等自家亲朋把柠檬的爹捉回来弄死,给妹妹陪葬。但每天每时都有各方探报回来:没找到爹。

中午,几个叔伯婶子撵出屋里所有人,终于给娘穿上压箱底的那套蓝底白花上衣,配上娘雪白的脸,像画上的美人,真好看!比苟且偷生看笑话的那些歹毒之人好看百倍,他们应该自惭形秽!

此刻,娘穿戴整齐,身下一张凉席,直挺挺躺在堂屋的正门口,脸上盖一张白纸,头前点一盏豆油灯,安静又牛哄。再也不用挨打受骂、没完没了地干活;再也不用活在这个冰冷恐惧的人世间……

遗体四周跪着爹和娘的晚辈亲朋,就连那位长得凶神恶煞、小孩一见就害怕的本家堂哥,头上顶着孝也一脸凝重地跪在那里。门外又围了一堆不相干的旁名外姓看热闹。真是乱哄哄,你方看罢他登场。

除了娘的三位兄长对亲人无辜遭遇劫难而声泪痛斥以外,别人对逝者的情感处理,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连同情分也不愿多加一分;没人问娘为什么死,也没人对她的死负责,哪怕愧疚都没有。只有看热闹或叹息几声。

卑微的生命就像路边的野草,除了阳光、风霜,没有人在意,自生自灭是终极宿命。

此时虽是初秋时节,但“秋老虎”还很厉害,太阳下热浪仍然翻滚。到了第五天,因屋小人多,空气中已有些异味。

老姑奶奶见三个舅舅的怒气有些缓和,乘机一通劝说,希望留她侄儿一条贱命,若真弄死,三个孩子就成孤儿了。

柠檬心里话:小孩子生在无爱的家庭,和孤儿区别不大。

二姑和小姑见老姑奶奶独自与三个舅舅对阵,也小心加入到劝说阵营里去。二舅让小姑把爹找回来再谈其它。其实小姑并不知道爹藏身何处……

柠檬对父母双方亲友拉大锯似的口水战,无感。

二舅恶狠狠地说要弄死爹给娘抵命等等,她倒是听得欢欣鼓舞,不时展开脑洞设想了许多混乱血腥而有趣的场景;她兴奋得好似恶魔附体,邪恶的热血在身体里沸腾,内心不停地怂恿二舅对爹这个恶人下手千万不要留情。随之又担心,如果爹真被弄死,兄妹仨人怎么过?没人挣工分,生产队就不给粮食,没有粮食,就得饿死……唉!人要是不用吃饭就好了。

没人管她的小脑袋瓜在想什么。生死不是小事,总不能一直僵持,让逝者入土方能安好。爹这一边的晚辈亲友跪求,希望舅舅们看在仨孩子份上,饶过他们的爹。毕竟这个家,还要依靠他撑起。

也许众人的话有些道理,爹的藏身之处又太严密,找了几天没有踪影。舅舅们无奈,让爹抵命也只是痛快嘴,只想狠揍一顿给妹妹报仇……罢了,是自家妹子命薄,也怪不得别人。希望她下辈子托生到好人家,长大嫁一个好男人。

见柠檬跪坐在旁边,二舅抱起她,下巴摩挲她的额头,说:你还这么小,娘就去了,以后,你要学会自己长大!话音未落,眼泪又流下来。她不知所措,小手捏弄着二舅坚硬的下巴,不知道说什么。

大姐抱着二舅的腿大哭,二舅抹一把泪,蹲下来对大哥和大姐说:从今天起,我不会再登这个门,以后有什么事就去找二舅,舅会管你们的!

大姐更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老姑奶奶又老泪纵横地请求他们常来照看外甥,三个舅舅绝情地拒绝了。

本是至亲骨肉,只因孩子们的爹是害死自己妹妹的混蛋凶手,从此,舅舅们再也没踏进陈姓一族的大门。

3、

舅舅们刚撤,爹就回家处理娘的后事。他面无表情地掀开盖在娘脸上的白纸看了看,转身若无其事地分派明天的事宜,就跟家里病死一头牛或一只羊,临时找几个人帮忙挖坑掩埋是一个程序。

柠檬想:爹一点也不难过么?真希望三个舅舅此时杀回来,狠狠地揍他一顿,为娘报仇。

然而,第二天下葬时,舅舅们也没来。爹也没去送最后一程。

大哥大姐哭得像泪人。尤其是大姐,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差一点背过气去。见此情景,众妇人也禁不住嘤嘤抽泣。原本寂静的山林,忽然鸟儿哀泣,蝉儿悲鸣,世界又被惊扰得嘈杂不安。

柠檬没有哭。她安静地站在松树后面,看着众人挖好坑,把装了娘的棺木放进去,填上土,最后变成一个土堆。

娘在悲凉、愤恨中,亲手终结了自己36年的生命。死亡终结了所有困苦,一切尘埃落定。

大姐瞥见柠檬站在树后,一脸冷漠无知,抬手示意她过来,指着坟头说:娘埋在这里,以后再也见不到了,给娘磕头告别!说完又痛哭。大哥也默默流泪。

她慢吞吞地跪在坟前磕头。曾听说,棺木是渡人去天堂的船;又听说,自杀者不能进天堂。那这只让人万分恐怖的“船”最终要将娘渡到哪里?她想像不出来。

大姐见她并未用心,质问:你又在想那些个怪问题?你是娘亲生的,我亲眼看着娘把你生下的!娘打你,就是不疼你吗?谁让你总犯错?世上哪个小孩子没挨过娘打?你还记仇?娘养你这么大容易吗?还有没有良心?说完又跪趴在地上哀嚎。

她歪着脑袋想:我是怎么长大的?没被饿死、冻死、打死、吓死,真是万幸!又握着护身符幻想,我活着,拜你所赐!又抬眼看大姐,娘刚去,她像是突然长能耐了似的,说出的话也不像平时的腔调,啰啰嗦嗦让人无法接茬难道是娘的鬼魂附体?

柠檬亲眼见过同村的李大萍被死去的奶奶附身的情景:身体僵直、两眼发呆,神态、声音、语气完全是她奶奶在世时的样子。家人赶紧烧纸祷告,不一会她就没事人一样,嗖地从床上跳下来,完全恢复到自己。事后有人问她,她也完全不记得有这样的事。

柠檬斜眼观察大姐,见她声音动作还是原来的样子,放心了。但也不敢打搅她哀婉哭泣,只好陪跪在那里胡思乱想:像娘这样养育小孩,和老母鸡张开翅膀护着小鸡仔是一样的,有恩,但算不得什么大恩。

过一会又自责:这几天脑袋里像是住进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总是想东想西,不能用心像大姐那样悲痛。自己也想哭,也想挤出眼泪,可没有眼泪又怎么哭?又想,娘去逝的前一晚,屁股快被她打扁了,只因价值两毛钱的小镜子……也许眼泪在那晚流干了。反正娘第二天就死了,那些眼泪就算提前祭奠吧。……

胡乱想一会,她的小脑袋瓜里又焦虑午饭吃什么这样的现实大问题,还有鱼和肉么?娘去世这几天饭菜太好了,比过年还好。想到这,不由得舔唇咂嘴。

……

安葬娘以后,爹几乎天天老实待在家里,只是神情有些落寞。不能再打骂娘,也没有人像佣人一样伺候着,他一时还不习惯。好在,嫁到邻村的二姑和小姑天天过来照看。

那日黄昏,二姑感叹:你们三个舅舅果然心狠,都没去你娘坟上看最后一眼。唉,人死如灯灭!

柠檬心里话:才不是。灯灭了,再点上不就又亮了么?娘都死八天了,怎么没活过来?是不是那厚厚的土压住了,娘出不来?昨天早上她跟大姐说:真想每天都跑去山角下看一看,如果娘想出来,也好帮忙把土刨开,让娘早点回家……

大姐听了她的话,瞪着眼睛说:再胡说八道就揍你!

此时,大姐好像接着柠檬的心里话,说:就是。二姑你见多识广,说话也没谱灯灭了可以再点,人死了不能复生!说完泪眼朦胧。

大哥想:娘下葬三个舅舅都不来,是因为恨,他们恨爹逼死了娘。世间还有比夺取亲人性命更残酷、仇恨更深的事么?

二姑坐在门口给他们仨做针线,听到晚晴的话,陷入沉思。一会又抬眼看着坐在对面不远处石凳子上冷冷注视着自己的柠檬,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却是个心思难测的主。这些天多次想和她亲近,探探她的内心小世界,却都被她倔强、防备的目光挡在三米之外。

柠檬看着二姑,想起爹说过,三个姑姑,大姑的性格最好,但她远嫁东北,自己从未见过。前年,爹还专门去东北看望大姑,姐弟感情浓得不得了。和邻村的小姑、二姑倒是没什么深情。娘曾说小姑和二姑的脾气秉性都比大姑好,尤其小姑,心地老实厚道。但爹那个恶人喜欢“远香近臭”的处事方式,尤其是亲情,离得近,反而不当回事。

柠檬偶尔会和二姑对视,但并不主动和她说话。心想:都说侄女像姑、外甥像舅,我和大姐像哪个姑姑?

方文秀的娘曾说,晚晴和娘长得很像,希岭和柠檬长得很像爹,兄妹仨长得都好看。她想: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哪里好看?就是把脸洗干净又有什么用?肚子不饿才最重要!

文章内容不代表凯硕文章网观点,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kanshuzu.com/jdwz/show/5593.html

发表评论

登录后才能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