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菱花镜里卿夫人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她低眉看见云饰的妆盒,“小红,把我的胭脂找出来。”卿夫人虽然美若天仙,但却不喜欢胭脂水粉,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卿夫人的清丽动人是公认的无可比拟的。
小红以为自己听错了,走到卿夫人跟前,小心地问道:“夫人要什么?”
“把我的胭脂找出来。”殷夫人淡淡的重复。
小红狐疑的看一眼夫人,但还是去到妆盒前,妆盒分四层,利用花梨木的特有的颜色,安装着精致的枫叶把手,那时候她说她喜欢秋天,喜欢枫叶。
“小红,我的脸色是不是看起来太白了?” 卿夫人对着镜子淡淡的问,其实这些年她的身体一直不好,身体上那些莫名的疼痛虽然已经消失了,但病依然在心里,这些只有她自己知道。
“没有,夫人永远这么好看!”小红说着的时候,已经从第四层的花梨木妆盒里找出了胭脂。一向伶俐的小红拿着胭脂到有些犹豫了,“这个还用吗?”
“还是涂上一些吧,这样看起来会有些血色,要是让人看出一直病病歪歪的就不好了。”夫人说。
“知道吗,张夫人李夫人她们特羡慕夫人这种弱柳扶风的美丽,都在偷偷地模仿您呢,只是她们,”小红扑哧笑了出来,“只是她们哼啊叽呀乱叫不但让人看不出美丽,而且,”小红还想继续说,但被卿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了,“她们也很美丽啊,而且,像她们那样比比吃比比穿平平凡凡的活着,未尝不也是一种幸运。”
小红为夫人膜上腮红,仔细端详了一下,夫人美的可以说是美玉无瑕,加上这一抹绯红更添三分艳丽,只是这艳有些冷,就如夫人这些话语一样,讳莫如深中总是带着一丝凄凉,这是那些高声大嗓装腔作势的阔太太们学不来的,更是夫人的迷人之处,所以很多下人都说卿夫人像谜一样迷人。
“什么时辰了?”夫人问。
“才辰时中刻,早着呢,要不夫人先躺一下,待会儿人多嘈杂,只怕夫人吃不消呢。”小红走到床边,把锦被折靠在床头,把一条白貂皮的褥子铺在床边,又揭开一条红绒毯,就等着夫人躺下给她盖好。这些都是她做熟了的活络,所以她就那样等着,似乎看着夫人呆呆地躺在锦衣玉食里是一件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
卿夫人没说什么,顺从的斜倚在床上,等小红把绒毯给自己盖上,说“你先出去吧,我歇一歇。”
小红掩门出去,卿夫人却一跃而起,在屋里转了一圈,忽然自觉失态,小心地环顾四周,确信只有自己时,才又颓然的倒在床上。
马上就要见到他了!马上真要见到他了!这一次是真的会见到他了!
她不禁伸手抚摸着床围上精美的荷花调图,荷花的端庄与花梨木的厚重相得益彰,大气凝重温馨浪漫,要有一双怎样巧夺天工的手和智慧细腻的心才能调出这样精美的图画?他说她像一朵荷花,会永远开在他心里。真的是这样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她?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的看了看自己的脸,她有点恨这两点腮红,她应该让他看到一个憔悴的自己,一个仍然是旧病缠身的自己,一个饱受相思之苦的自己。
但当她拿起粉扑准备擦去胭脂的时候,还是停住了手。不,哪怕他忘了她,哪怕他不在乎她,哪怕他心里没有她,她也要打起精神去见他,不怕他忘了,也许忘了,就不会有自己感受到的这么苦,忘了才是自己最欣慰的事。当然最让她担心害怕的是,如果他没忘记她呢,如果他看到一个久病成灾命不长远的她,他的心会不会痛的不能呼吸。想到这里,她用手捂住了胸口,仿佛那里有他的痛不可挡。
二
这是一间不大的书房,紫檀的书架,紫檀的书桌,靠窗是一张小几,两张藤椅。一个中年男子靠在藤椅上,微闭着双眼。胸前垂着一本《雅颂》 。
“老爷,夫人要出门了。”家人老宋推门禀报。“,夫人问,您是不会是和夫人一起回去呢?”
“哦?夫人让你问的?”中年男子目光里跳跃出一股喜悦。“是的。”老家人垂首回答。
“告诉夫人,皇上让我创作太后生辰的礼乐,实在抽不出时间,就让夫人,就让夫人自己会一次娘家吧。”中年男子在青砖铺就的地上沉重的踱着步子,就想上奏章一样一字一句的斟酌着。
“好的。”家人欲转身办差,但被立刻叫住,“老宋,你要亲自送夫人回去,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夫人。”
“这……”老宋为难地看着主子。
“哦!”中年男子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老宋不可能进内宅。“你去告诉小红一定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夫人,另外,让桃花小翠也跟着去,一定要保证夫人身边不缺佣人。”
“好的。”老宋又要离开,“老宋!”主人又叫住了他。“一定要机灵点!”男人语重心长嘱托,让一项办事老城可靠的老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夫人回趟娘家老爷用得着老爷这样紧张吗?如果真的很不放心为什么不亲自护送回去呢,反正老爷是宫廷御用乐师,创作礼乐这种事几乎每天都有,也不差这一天半日的。
家人离开了,中年男子呆呆的站在屋子中央,许久,忽然抬手重重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睁开眼睛,那天御医在这里的话有历历在目的浮上眼前:”夫人病在心里,而且已经积年已久,长此以往怕不是长寿的象,而且现在夫人脉象沉弱,怕是病已近肺腑,再拖怕是有性命之忧。“
”那该怎么治疗呢?大夫,你一定要救救内人啊。“他紧张的有些失态。
”没什么大毛病,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只要打开夫人的心结,心病自然那就好了,只要夫人展颜一笑,这病自然不药而愈。“
展颜一笑!中年男子抬眼看到窗外桂树上细碎的小花,眉头重重的拧了起来。”也许,还可以和夫人一起去游湖,虽然夫人不耐舟车劳苦;也许还可以让夫人给儿子伴读,虽然护犊情深,但毕竟夫人不耐这种嘈杂之苦。也许张夫人李夫人她们闹闹哄哄会真的赶走夫人的寂寞……
中年男子颓然倒在藤椅上,似乎一个趔趄跌进深谷里。这时心里却忽然升起一个成语:一笑倾城。自己没有一座城可以倾,那么就用一颗心换红颜一笑吧。
三
故地重游已是物是人非。那一年,他十八,她十五。他青春年少,她美貌如花。他跟随父亲在这里打造一套举世无双的红木家具,一晃就是三年。三年里,她喜欢看他把一根根死木头,雕琢成美丽绝伦的奇珍奇宝,他喜欢听她的银铃般的笑声和抑扬顿挫的读书声。那些年,他总是拉着她去荡秋千,她总是追着他给他读诗经,他总说一听诗经就头疼,可现在他的床头手边总是放着一本《诗经》。
她全身那些奇怪的疼痛不知道好了没有?
那一年,她十八岁,奉命要嫁给了宰相的公子,一个很清秀的小伙子,一切完美的无可挑剔,只有他绝望的几乎想去死。那个春天,到处一片阳光明媚,只有他的心还在冬天的冰窖,每天一刀一凿地敲凿着,因为他要为她做一套最华丽的嫁妆。
那一天他血红着双眼和她的父亲当朝一品大元大家都敬仰敬畏老大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坚持要把一套上好的花梨木打造一张床,而老大人坚持说这不合规矩,娘家是不可以发送床做嫁妆的。但他坚持一定要做成床,因为做成床的话,也许可以治愈小姐从小带来的全身关节莫名疼痛的怪病。
吓得已经瑟瑟发抖的父亲不住的给老大人磕头谢罪,后来还是老大人作出了让步,同意做成床以后让夫家买了去做新人的卧床。做床的任务落在了他的身上。那些天他已经见不到她,他是怎样把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凿进木头里,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床做好的那一个夜晚,他就那样对着床愣愣的坐了一夜,想象着她和另外一个男人躺在上面的样子,心像着了火,他被吞没在火焰里,直到烧成的灰烬。第二天他就和父亲离开了这里,从此硬生生把 日子过成了回忆,把回忆过成了将来,把将来过成了过去。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现在他已经成为京城最着名的红木工艺大师,家私可以超过京城所有的富庶名流,只是他从来没有再做过床。
这一次应老大人之邀再次踏进相府,老大人已经卸任,一切变得模糊而清晰,楼台亭榭还是旧模样,只是已经不再是当初了。
四
酒宴开始了。华灯初上,笙歌乍起。但早已不复当年的繁华。
老太爷很快就醉了。他说他这一生最值得炫耀的事就是做了一套价值连城的红木家具。
他看着她,二十年未见,她依然清秀美丽,而且雍容华贵淡雅大方,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情,她已经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
她看着他。二十年未见,他已经成熟稳重到好像自己从来不认识一样。优雅,从容,好像他并不是一个红木工艺大师,而是一位儒雅的学者。
“不知小姐的怪病是不是痊愈了?”他一开口她就知道这还是那个他。
“你是说我女儿全身关节串疼的怪病吗?你别说自从睡了那张花梨木的床,这病竟然真的慢慢好了,只是那个病好了……”“父亲!”她连忙制止住了父亲,“我现在很好。”老太爷惊讶地看一眼女儿,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看了她一眼。想问‘过得还好吗?’她却低下了眉。当她抬眼看他,想问你还好吗的时候,他却在低头沉思。
桌上的气氛骤然尴尬,父亲招呼人倒酒,“今天是家宴,为什么是家宴,第一为了补上当年的谢师宴,当年红木家具做完你们就走了,连一杯庆功酒都没喝。第二呢,就是甚是想你啊,那时候你和你父亲就像我们家的人一样,一晃都二十年了,你父亲都谢世多年了,怎么能不想念呢。”老太爷看一眼女儿,酒精已经把他的脸烧得通红。
“来,女儿,既然女婿没来,你就替为父敬大师一杯吧。”父亲命令,她即起身,端起酒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他忙起身道:“小姐,这让我怎么敢当。”一声‘小姐’,唤醒了多少记忆,这亲切的称呼,似乎是他们之间特有的亲切。
“什么小姐,这是我们家姑娘,出了阁的女儿哪有还称呼小姐的。”父亲真是喝醉了,看着两个人对面站着竟然当面挑理。
“是啊,是啊,怎么能在称呼小姐呢!”他温和的自责,但声音却越来越冷。
“但是我知道,你可以称呼小姐……”父亲醉眼迷离趴在桌上说。
“我父亲喝多了!”她歉意地说。
“我没有,我没有喝多!我知道我女儿受了委屈。你知道吗,我那女婿,虽然是个宰相之子,却没本事,一辈子甘心当个小小的乐师,小小的……”老太爷伸出一个小拇指头掐着。
“父亲!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的丈夫!”她惊愕地看着父亲,好像这些年第一次知道父亲想什么。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女儿,我是心疼你的,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人,这么多年了,一直有!所以弄了一身的病不敢说,现在我们不怕什么了,你们……”他看一眼一年前这个名动京城的工艺大师,还想说下去,但女儿已经把酒杯重重的蹲在了桌上:“父亲,你就是喝醉了也不能这样说!我心里只有我丈夫,他对我很好,春日陪我游湖,夏天给我打扇。我还有一个懂事的儿子,我们虽然从宰相府里搬出来了,但是我过得很幸福!”她的脸色微红,已经不是那抹胭脂的红了。
“女儿,父亲就你一个女儿,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呢,别骗自己了。”老太爷被女儿数落的没面子,老羞了脸说。
“父亲,你在说我就不认你这个父亲!”
看着她欲要愤然离席,他忙打圆场,“老太爷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说他作为父亲最疼爱你。我从小在这府上长大就像这个家的一分子,要是老大人不嫌弃,我愿意认老大人做义父,让我们像亲兄妹一样一起照顾老大人的晚年。”
老太爷看着看着两个人,形势似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尤其看女儿已经真的动怒了。
“我喝醉了。但是我也知道我很愿意认你这个儿子!”老太爷被扶进了卧房。桌前只剩他和她,还有几个下人。
多好的机会,他们可以倾诉一下这些年的思念。他起身给她斟酒,第一次抬眼仔细的端详了一下她。她却想起了丈夫,想起了儿子,想起了他的百般呵护,原来丈夫才是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人!她想起他为了让她开心他总是央求一些阔太太们陪她玩,还有很多,点点滴滴,一种暖涌向眼里,她似乎看见他正翘首期盼的样子。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她说。
他正端起酒杯,“叙叙旧再走吧,我们已经很多年不见了。”
“不了。我丈夫还在等着我。”她似乎看见丈夫的心在滴血,而那血是自己心上的朱砂,每滴都是殷切的情义。而他和她的过去,只是一片乌云,也许化开了,就是一片晴朗的天空。
他的眼里满是不舍,如果眼里能伸出手,怕是有千只万只的手把她拉住,但是眼里伸不出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起身离开。不知道当年的媒妁之言和今天的旧梦重温哪一个更圆满。
“我会常来看老太爷的。”他冲她的背影说。
“不用!我会和我的丈夫常来的。”她头也不回地说,脚步走的急切又轻松。
五
她推开书房的门,看到他坐在摇椅上,清瘦的脸上,竟然挂着一滴泪。她走过去,轻轻的为他拭去泪水。她吩咐小红,砌一杯茶来。他醒了,说“回来了!”“是的,回来了。”她为他斟茶,然后坐在另一边的摇椅上,他惊讶,“你不是不喜欢坐摇椅吗?”
“以后我要天天陪你坐摇椅,喝茶,听琴。”她说。
“我可能给你了你更好的生活。”他说。
“这就是我想要的最好的生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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