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桥下河水湍急如狂,那一刻我好怕他会跳下去 ”
14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了。
他站在夜风中的石桥上,桥下河水湍急如狂,那一刻,我好怕他会纵身跳下。
因为成分原因,父亲在14岁时就缀学了。爷爷奶奶育有一女五子。孩子多了,家里就不可能有余粮,更不可能养个白吃饭的。14岁的父亲最早在水库上找了个活干,也曾在河中洗过铁砂,后拜师学习箍桶。以前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蒸饭桶、小孩子的火桶以及马桶,都是箍桶师傅的活。少年时的父亲挑着担子,走乡串户地叫“箍桶打箍”来招徕客户。后来凭着木工手艺,父亲进了木器厂,干了两年,嫌10元每月的工资太低,他又离职拜师学了泥水匠,一年后脱颖而出。三十岁时,父亲成立了自己的城关建筑队,做了包工头。父亲承建过好几幢当时县里的标志性建筑,如本地法院、开发区区公所、五交化公司大楼。
父亲吃苦耐劳,但脾气暴燥也是出名的,干活追求完美,有一丝一毫不顺眼,就是一顿痛骂。他的几十个徒弟都怕他,但学成出师后,都能独当一面。手艺过硬,自然不会没活干,过年时徒弟们都拎着点心(当时拜年的礼品都叫点心,白糖、糖枣、圈心酥、桂圆、荔枝、红枣不一,用粗草纸包成立体的梯形,用纸绳十字交叉包扎。)上门拜年了。当然,这期间父亲也吃了不少苦头:会计和出纳改动工资表冒领,他却被冤枉成贪污犯游街示众;家被抄了两次,他被关入所谓学习班,实际上的牢房;甚至从三层楼顶摔下来几天生死未卜。
当年困难时期,大伯和二伯都去了江西谋生,之后在那边娶妻生子定居,姑姑也嫁到了市里。在本地的兄弟中,父亲最大,所以爷爷奶奶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爷爷奶奶和妈妈的关系,一直以来还不错。父亲成为包工头后挺赚钱,自然也有不少传言,比如贪污、又比如在外面有人。听到了风声的奶奶和母亲,还曾一起去捉过奸。一个冲前门,一个冲后门。结果当然只证明了传言的无稽。
母亲和奶奶的关系,自从偷棉被事件后,急转直下。事情来得突然,晚饭的饭菜才摆上桌,奶奶突然问母亲有没有拿过她的一床被子,母亲觉得莫名奇妙。两人就发生了争吵,父亲喝骂了母亲。在家里,父亲拥有绝对的权威,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三人都很怕他。平日里父亲吼两声,母亲就不敢再说什么了。但那天母亲据理力争,因为偷的名声戴在头上,可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一边是为他生儿育女,同甘共苦的妻子;另一边是生他养他的老母。父亲相信奶奶的被子一定是没了,也相信母亲不会偷拿。他说拿钱再给奶奶买几床新的。但奶奶拒绝了,她就要找到自己的那床被子。于是母亲拉开了家里仅有的大衣柜,让奶奶查看。奶奶却说,妈妈可能拿回娘家了。这一下把母亲激怒了,骂她,她能接受,污蔑到外婆外公,她受不了。一场大吵,以父亲一脚踢翻饭菜、摔门而出告终。
到了晚上十点,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开始担心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我说去找找。母亲嘴里说找他干啥,他自己会回来的,却没有阻止我出门。
我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城东的石桥上看见了父亲,那几天刚下过几场大雨,溪水猛涨、湍急汹涌,小小熟溪竟有了江河的气势。
我看见父亲时,他正右脚踩在桥栏上,左手有个抹泪的动作。
父亲被冤枉成贪污犯游街示众时,他没哭;抄家关入牢房,父亲也没哭;甚至从三层楼顶摔下来生死未卜时,父亲也只是交代母亲,让她看到合适的就改嫁,也没哭。如今母亲和奶奶的婆媳战争,却让我这暴脾气的父亲哭了!
惊呆的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好一会才怯生生地说:“爸爸,回家吧!”
父亲转头看见了我,挥手让我先回家,一直以来的威严,让我不敢 开口,也不敢不听。无星无月的深夜,14岁的我走走停停,不时回头望向石桥,深怕看不见父亲的身影。回到家,我只敢跟母亲说遇见了父亲,他说等一会就回来。那个夜里,我也睡不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耳朵却竖着听外面的动静。我听到了猫叫,听到了老鼠打架的动静,还听到了夜鸟离枝的振翅声,但一直没听到大门处传来的吱呀。之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不断地做着一个噩梦,洪水漫天而来.......
第二天我惊醒过来,见对面床上,父亲正打着鼾,睡得正香,我的一颗心才倏然落地。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四婶和五婶都有爷爷奶奶家的钥匙,那床被子十有八九是她们中的一人拿走的,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这事在父亲给奶奶买了两床新被子后,就像晨雾一样消散无踪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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