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奶奶说,再不回来你老婆孩子就饿死了! ”
父亲就又躺下,黑暗中瞪着眼睛望着虚空,吧嗒吧嗒抽着烟,给我将起他的故事。
他之所以学会抽烟,是因为一次走夜路。1961年的一个夏天, 24岁的父亲想把手头的所有工资买成粮食,结果只买到半口袋。午后,父亲背着那半口袋粮食从县城穿小道步行回家。如果走大路,需走五十多里,而走小路则少走十来里路。当父亲走了一半多路程的时候,天已经漆黑了。走之前,父亲可能已经想到了不能按时赶回家里,就提前买了包香烟和火柴。父亲从我爷爷那里听了太多关于走夜路的故事和传说,让年轻的父亲心生胆怯。
当夜色黑得让父亲心头发毛时,他点燃了第一根香烟,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吸烟。尽管那劣质的烟雾像麦芒一样刺着父亲的喉咙,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他还是喜欢上了烟草的味道,关键是那一闪一闪的亮光给父亲增加了夜行的胆量和温暖。爷爷说,夜间行走吸烟,可以吓退邪魔鬼祟。为了壮胆儿,父亲还从路边捡了根茶杯口粗的木棍擒在手里。
“爹,你说真的有鬼?”我问父亲,还忍不往父亲身边靠了靠,我从小就胆小。
“怎么说呢,信则有,不信则无,”父亲说道。他说那年他就遇到一次“鬼打墙”,你娘还有经历过一次“鬼上身”。突然,父亲“呸呸”地向虚空中吐了几口,然后说道:“我怎么就扯远了?”
但我的没出息劲又来了,竟然拉起被子悄悄盖住了头,只露着一双眼睛。父亲曾经说过,深夜不能谈鬼的。
父亲继续说道,那晚,中途经过几处荒坟的时候,父亲着实被吓得够呛。他说那时由于饥饿,几乎每个村都隔三差五饿死个人,有时一天饿死好几个。我知道父亲说的那是在“六零年”的事儿。父亲嘴里的“六零年”,就是特指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据我父亲说,1960年,我村那一带下了七天七夜的雨,庄稼都淹死了,小村周围汪洋一片,村子就像海上的孤岛。结果第二年,饥饿铺天盖地而来。父亲说当时活着的人饿得没力气,就把死去的人草草地处理掉,有的干脆用破席子一卷丢在乱坟岗子里。这便宜了那些野狗,它们争先恐后地去分食尸体,一只只都吃得膘肥体壮。当父亲看清乱坟岗里有几个绿莹莹的亮点在静静地盯着他时,他知道那是趁夜色而分食人尸的野狗的眼睛。尽管当时父亲很累,但不敢坐下休息,若一旦坐下来,他想那些野狗把他当做尸体而吃掉的。野狗对赶路的父亲不感兴趣,只是报以冷傲的目光,但这足以让父亲心惊胆寒。
就在父亲提着木棒、背着粮食匆匆赶路的那个晚上,父亲一下子学会了吸烟。父亲用那闪亮的烟头向野狗和传说中的邪魔鬼祟表明,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阳气十足的人。
“爹,你为啥半夜要回家?”我问父亲。
“再不送粮食回家,你娘和你大哥就饿死了。”父亲平静地说道。
父亲说,之前他回过一次家,结果看到你娘和你大哥在炕上已经躺了一天没吃东西了,炕头就放着一碗凉水,饿了就端起碗来喝口凉水。你四岁的大哥平时跟猴子一样活泼好动,但那天闭着眼睛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这事我娘曾经跟我说过,要不是奶奶从窗棂子里塞进一个菜饼子,我娘和大哥准会饿死。一直到现在,我娘对我奶奶一直念念不忘,而对我爷爷恨之入骨。在那个残忍的饥饿年代,爷爷有的是粮食吃。爷爷喜欢赌博,那年头里他用粮食做赌注,每次都是赢多输少,甚至几乎次次都赢。但爷爷极其冷漠自私,他从不分给我家和大伯家一点儿粮食。反而我奶奶热情慷慨,善良朴直。那天,奶奶看不下去了,瞒着爷爷偷偷从窗户里塞进一个菜饼子。母亲就起来,烧开了一碗水,然后把那个拳头大的菜饼子捏碎,泡进水里,让大哥吃下,大哥才慢慢还过阳来。我娘不能让大哥干吃,干吃说不定会噎死他。第二天,我奶奶又偷偷从窗棂子里塞过来一个菜饼子。我大哥小时候很记事儿,他仍能记住那个菜饼子的事。有次他红着眼圈说,如果奶奶能活到今天,我天天让奶奶吃大鱼大肉。但奶奶很快就去世了,死前还被爷爷踹过几脚。
我爹说,你爷爷好吃懒做,对吃的东西极其抠搜,在那个饥饿年代更是如此。
“爹,我奶奶的死跟那菜饼子有关吗?”黑暗中我问父亲。
父亲说是的,你奶奶很胆小,怕你爷爷知道偷拿菜饼子给我们,就吓得没敢多吃,是你奶奶省下自己的口粮给你娘和大哥的。第二天父亲从县城回来,看到大哥瘦得很猴子一样,本来大哥的眼睛就大,这下好,让人担心那大眼珠子一不小心从眼眶里掉出来。父亲从单位里带来了几个玉米饼子,留下几个,剩下的给了我奶奶。奶奶不要,又偷偷送了回来,说留着给栋子吃,再不吃这孩子就饿出毛病来了。最后奶奶对我父亲说道:“回来吧,再不回来你老婆孩子就饿死了。”然后奶奶就回房休息了,不想这成了奶奶给我父亲说的最后的一句话。【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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