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总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馈赠。 ”
他静静的一个人平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白色的被子裹住皮包骨头和纹丝不动的身躯，一块白色干净的毛巾盖住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病房里悄无声息，甚至看不到他起伏的胸廓，所有的一切都在白炽灯下泛着凄凉的白光。
不知内情的冒失鬼如果不小心推开病房，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逃离，还以为自己贸然闯进了医院的太平间。
其实他的生命还未走到终点，昨天下午五点，我和医生们去查房时，管床医生小文推开病房门喊他：
“赖大爷，陪护你的陈大爷呢？今天肚子还疼吗？汤水喝下去还呕吐吗？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慢慢揭开脸上的毛巾，露出瘦削苍白的脸，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们的关心！陈大爷有事出去了。胃疼还能忍受，喝下去的汤水没有全部呕出来，现在主要感觉气紧和全身无力。”
我听了一下他的心肺，嘱咐小文医生给他吸上氧气，大家都知道他活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我交待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随时要到赖大爷的病房来巡视，一但发现生命体征不正常，及时通知市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到场，完成赖大爷生前签定的死后无偿捐献遗体的遗愿。
赖大爷今年七十八岁，他是医院周边敬老院的孤寡老人。三年前因为患“肺气肿”和“胃溃疡”等疾病，被送到医院来住院治疗。
刚开始医护人员对他的印象不错，他的身上没有部分敬老院老年病人的邋遢和臭味。他修长瘦削的身体穿着干净讲究，戴一顶白色的礼貌，背一个黑色的挎包，包里装着几本武侠小说。七十五岁的老人了，走路腰板挺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他在住院期间没有人陪护，生活能够自理，每天自己到药房取药和到食堂打饭，跟周围的人很少交流，无任何亲朋好友前来探视。他每天一边输液，一边自顾自戴上眼镜看他的武侠小说。我查房时看到他放在床头柜上的小说，有《三侠五义》、《续小五义》、《七剑下天山》等。大家都认为他是识文断字的斯文人，医护人员们对他的尊敬多增添了几分。
然而，几天后听到护士们告状：“赖大爷的斯文是假象，牛脾气大得很，请他不要在病房抽烟，不但不理人，最后还破口大骂，故意随地乱丢烟头，还把被套烧了几个洞。”
我和管床医生到病房去批评他，我拉下脸来说：“赖大爷，你是知书达礼的人，应该晓得肺气肿病人不能抽烟。护士好心劝你，你却要乱骂人，你看的这些行侠仗义的小说白读了。”
他瞪着三角眼气势汹汹地说：“我抽了几十年的香烟一时戒不脱，病房护士和我讲话大声武气，一点都不尊重人，她们活该挨骂。我看小说纯粹为了无聊消遣，跟行侠仗义无关。”
我们耐心地劝说他：“病房里有氧气瓶，抽烟可能引起事故，请你遵守住院的规矩，不要只顾自己影响同病房的其他病人。”
他忽然拔掉输液针管，跳起来说：“老子不输液了！反正病情也好差不多了。我要出院，不想再受你们的窝囊气！”
不听我们劝说，他戴上帽子收拾背包气哼哼离开病房回敬老院去了。
我们已经习惯了敬老院孤独老人的臭脾气，他们的内心世界很少有人走得进去。过了一会儿，管床医生小文给敬老院院长打电话，汇报了赖大爷出院的情况。
电话那头说：“你们不要生气，他已经回敬老院了。他的经历比较坎坷，当过小学代课老师，干过供销员，还在体育局工作过，曾经犯过错误被劳动改造，脾气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是敬老院的刺儿头。”
以后这三年，赖大爷这个刺儿头每隔两三个月要来住十天左右的院，每次还是那一身装束，性格还是孤僻冷漠，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同的是臭脾气有所收敛，病房再见不到他抽烟，武侠小说换了版本。
一个多月前，因为持续解黑大便，赖大爷被查出患上了“晚期胃癌”，而且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食管，引起食道狭窄，无法正常进食。
他知道自己的病情，背着敬老院到市红十字会申请，自愿无偿捐献遗体。红十字会同意了，但要求直系亲属必须签字，赖大爷只好找到敬老院领导，大家才知道他最近老往市区奔走的真正原因。
敬老院领导陪同他到市红十字会签下了协议，他才安下心到医院来住院，这次住院他没有带一本武侠小说。
今天早晨交班会上，我给科室的医护人员说：“赖大爷捐献遗体精神可佳，他过去曾经干过什么或伤害过谁？都与这件壮举无关，大家应该在他生前给予更多的关心，巡视病房时注意语言温柔，尽量让他多感受医护人员的尊敬和温暖。”
查房时，我睁着敬佩的眼神问赖大爷：“您还有什么要求和未达成的心愿？我们尽力帮您完成。”
他平静地说：“我知道我的多数器官已经有癌细胞转移，他们只能拿去做医学研究，但我的眼角膜可以移植给盲人，让他们重见光明，这就是我临终前的最大心愿。另外，我要求到最后关头不要做无谓的抢救，留着那些抢救药品给其他需要的人。”
我诚恳地说：“您放心，您的心愿一定能够达到，如果胃疼就不要忍了，我们给您开吗啡片止痛，减轻您的痛苦。”
他点了点头说：“我尽量先忍一忍，万不得已再告诉你们。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你们都是好人！”
查完房，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我写下这篇故事，目的是告诉大家，孤独的老人需要家庭和社会更多的关爱，他们尘封的内心世界有许多我们未知的美好心愿。其实他们并不想一走了之，总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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