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迎头痛击,无力改变,习以为常 ”
(1)
诚然,我们已经忘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至于说过什么更是久远到用碎冰斧撬开脑袋,也无法劈开那牢固的枷锁,从中获取任何信息。
“董是《别董大》的董,言是语言的言,我小学同学都叫我毛毛。”
董言的名字,在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是岩石的岩,因为英语老师常称他英语听写不过关,脸皮比城墙还厚,而城墙的构造就是岩石。
他并不介意别人弄错他的名字,就像他称呼英语老师一样,从来私底下都是用“甘老奶”,至于她的全名恐怕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山东馒头、董毛毛、董岩……层次不穷的绰号,贯穿了他整整三年初中,却早早淹没在他对事对人那份始终的“微笑”。
他来自外省,没有当地户籍的他,却早早的拥有当地一方的音腔,几次对乡音的交谈里,他居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山东话,麻溜的地方话,似乎拉近了他与本地生的关系,在那个到处充满排挤异乡人的年代,他混得还算可以,与我搭话起来,同样是异乡人身份的我们,也就没有那么隔阂与倾轧。
“早点出去混社会,比待在这笼子有趣得多了。”董言杵着下巴,望着旧教学楼栅栏严密的窗外,好像窗外电线杆上落脚的麻雀,叽叽喳喳,不厌其烦的劝我放弃学业。
他像上学期到校演讲宣传自己作文教辅买点的商家一样,陈列出一条条早出校的好处。
他的自行车是台二手的山地车,前轮轴上锈迹斑斑,后座少了挡水板,与失灵的变速档,时常掉落的链子组成了他日常上学出行的工具。身上穿周一必穿的黑白校服,拉链敞开,头发是久经失修而下榻的杂草,风一吹顺着中分向两边撩开,一点也没有上周商家那副喷了啫喱水,定性的三七分帅。倒是有几根顽固的毛发,不合群的在头顶微微翘起,风水不倒、雨淋不蔫,恍然对他众多称呼中的‘毛毛’、‘董岩’有了新的认知。
他的乐观让当时的考试变得简单,每一张成绩,每一次考后反思,别的同学因为被老师叫到台上反省哭得声嘶力竭,他总能一本正经,用低频率的声色,故装难过的出现在讲台。看到他煞有其事的检讨,我总会忍不住偷乐,仿佛一场考砸的成绩面前,全班的同学都选择懊恼忏悔,企图将一切过错抛给昨天的自己,事后又变回那个不认真、不上进的自己,只有他敢于正视这一切都是自己玩世不恭的结果。
那个年纪的我们,极力想成为老师挂在嘴边的红人,有的人认真学习,靠实力赢得老师的青睐,而他可谓是怪招百出,靠耍宝来博取老师的一句称赞。
我想起我曾经也是这样的人,成绩下调后一蹶不振,剑走偏锋在每一次的周记里,寥寥草草从古文里东拼西凑,仿写了几句不成样诗,试图来赢全班同学的青睐。
多年以后,才懂得“青睐”过度就变成哗众取宠,哗众取宠这个词,还不是褒义,贬义,相对尖锐。
当时学校禁止穿奇装异服,在如今看来是我觉校方唯一聪明的地方。恰当的压制了青春期里自发的优越感,如若不然,每位同学穿着各自的服饰,反应出不同的家庭环境,让本来就充满排斥异乡人的氛围更加浓郁。每当有同学嘲数落别的同学着装如何老土,脚下的鞋子如何破旧,其他同学纷纷投来参观的眼神,我能感受到成为众矢之的的那位受害者,尊严在下坠,自卑在上浮。
董言自然也因为着装被排挤过,成为几个女同学众口交詈的对象,但是因为乐观,他没有抱头鼠窜,而是当成耳旁风,并在适当的时候进行反击。
我什么时候变得老实守旧,墨守成规的人的,我自己已经记不清楚。
童年里支离破碎的记忆无法粘贴修补,朦胧中模糊的脸,逐渐被周遭的事物人拉扯,渐渐将自己包装成冷眼旁观的过客,对什么事情都可以是三分钟热度,对什么人都可以是没有表达,装冷酷。但事实上,我只是惧怕交流,因为我觉得有时候的语言是无助的,就像班主任因一次考场失利,就当着众人的面前,一口否决了我的能力一样。曾经有段时间,力争上游,觉得那个出入于教学楼右侧角,面积不过一间客房大小的教师办公室,被亲切称为老师的左右手会是自己,可却活成了罚站办公室的受训人之一。
时间久了,脸皮厚了,教师办公室在自己眼中不再那么期待,甚至在心中形成了不小的阴影。初中那段不光彩的学生时代,一度在自己笔下被掩埋,那段挥霍无度,不知深浅的时光,俨然成为我对后辈说起前车之鉴的例子,深有所感才够痛恶吧。
我们都曾经扮演过乖小孩,可实力不允许,环境不允许,没有人愿意甘入地狱,拯救我们。那时候教室没有划分,可几次调座位下来,三六九等,优胜劣汰就全部体现出来。后两排的同学,不再享有老师亲切提醒的语气,一旦上课犯错或是作业纰漏,一定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英语老师就说过这样一段曲里白脸的话:“我说,你们几个也别在那边装得很认真了,赶紧收拾东西别读了,在这里浪费时间,又耽误别的同学,真是不害臊。”冷嘲热讽的话,在哪个时代会少呢?可偏偏在少年最无法平常心应对这种舆论的年龄段,却要听到的最多且最真切刻薄。
初中接近尾声时,家里做了一个决定,让我换了环境,从滇西辗转来了惠南,回到了自己家乡进行继续教育,似乎阔别重逢的故土,也未像想象中的那样,敞开臂膀给我热情的欢迎仪式,被当做外来务工子女的我,初到班级又体会到初一时被排挤的感觉,被同学当成另类,哗众取宠的伎俩,沉默少言,似乎又一次成了自保的手段。
一直在抵触别人,厌恶用本地人的目光去鄙夷异乡人的做法,却在洪流披靡下,成了旋涡中心搅弄是非的人,以致于毕业时不少女同学在留言册给我的评价是,“一开始觉得你很单纯,可惜了这洁白的思想,汇入了那汪洋的黄河当中。”给我留这段话的是班上乃至年段数一数二的女学霸,还记得当时滥竽充数的用三个月的时间,把自己伪装成学霸与其探讨数理化的情形,现在人家是福建省重点大学的毕业生,而我不过普通专科生。毕业十年我们没有再碰过面,记忆里那个身高不到160,穿上白大褂,扎着马尾,再冲我大咧咧的说,你很无聊你知道吗?会是怎么样的感觉。
人家常说英雄识英雄,可能是因为当年她在留言册上最后写得那句,如果你真的对理科有兴趣,不妨就去努力,我相信你一定会有所突破的。令我对她已经保留着好感吧。
我不知道是为了证明她没看错,还是对理科与生俱来的好感,高中文科明显强过理科的自己,居然一腔热血的扎进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的理科学习当中,最后遭此下场。生存现实和理想抱负总是能给你瀑布一样的落差,这种落差形成并非余光中笔下的瀑布美,而是粉身碎骨也要为接下来的人生买单的结果。
过了爱做梦的年纪,我时常提醒自己莫做金樽对月的想象,把犹抱琵琶的现实活好,因为李白只有一个,白居易笔下的商女却相当多。
高中三年,回滇西的次数并不多,于是跟董言照面的机会也不多。高一那年回去避暑,带着满心欢喜的我,在清晨敲响敲了不下百次的黄色油漆门,在昏黄的楼道深处,嗅着旁边人家的煤气味,叫喊着:“董言,该起来了。”
那一刻,一慌神仿佛一切又回到了熟悉的初中三年。
他一如既往的拖延了几分钟,才穿着一件裤衩光着膀子,将门打开,然后睡眼稀松的瞟了我一眼,说:“你来了,等我再躺会,还早得很。”说完转身又钻到那单人床的热和被褥里。
经过那几年的相处,每天叫醒他一起上学的经历,我早已习惯了这件‘单身公寓’,蓝布的窗帘,面粉袋以及乱叠在角落的衣服,都依旧不变。
只是这年,他应了当初英语老师的话,辍了学,在家帮他爸妈打理面粉铺。
别人口中的人生,何必硬生生让自己活成别人要的样?
他裹着被褥,看着天花板发了半天的呆,突然开口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翔叔和龙哥都没读了,我们几个就剩你和老邓头在读书。”
他口中的翔叔和龙哥,初中那会同样早早被老师判了死刑,成了早早服役于社会的失教人群。他们算文盲吗?多年以后,我们再碰面,褪去青涩,他们似乎比我更像个大人,外表结实,内心健全的大人。
或许是许久未见,又或许我们都还是习惯各自读书时的样子,他侃侃而谈,我老实巴交。我并不在意同他困在小屋内,只是窗台下正对农贸市场,一到点自带人潮的嘈杂声,就会将我们双双逼出屋外。
打篮球几乎是那个年纪的我们唯一的竞技项目,没有王者、没有英雄联盟,对着篮筐,叫上几个好友,最好能有几个女同学围观递水,那样肾上腺素一飙升,多巴胺再分泌离胜利就差超常发挥。
换过五个球场,每个球场里都有过董言的缩影,与他组队对抗过高中部,大人组,同龄人,同班同学,和他对抗的次数屈指可数,并不是彼此畏惧对方的实力,而是那时习惯枪口一致对外,习惯篮下抢板时他站右,我在左。
这位曾经无赖去纠缠班级女生,滑稽去讨老师欢心的他,当然也曾在我面前潸然泪下过。
已经不记得他哭泣的缘由,脑海里只剩下一闪而过的落泪画面,那天眼前这个跟我差不多身高的东北大男孩,用乐观打败了诸多冷嘲热讽,居然也有柔情脆弱的一面。
在迅速成长的时光中,我们曾经出双入对,也曾经彻底失去联系过。似乎始终有一条不可分割的线,小心维护着单纯的友谊。
我过上枯燥学业繁重的高中生活,而他过上同样枯燥生活繁重的社会生活,一周五天早起,跟他的父亲坐着面包车,往返各地,奔波生活。期间有过联系,他对我开过玩笑说,读书没什么用,出来社会赚钱才现实,你说你以后要用到勾股定理吗?要知道谁是梁实秋,谁是董存瑞吗?女人只看钱,懂吗?
我终究没有他那么有勇气辍学,跟自己爸妈说要出社会赚钱,这和现在许多大学生逃避社会,选择考研再教育的做法一样,宁可往温柔乡学校多躲几年,也不愿意提早认清社会现实的残酷。的确,十几年来习惯了读书,突然让你要放下早已适应的生活,独自面对社会是有些残酷,可这就是每个人成长的必经之路。
董言和许多中途辍学的朋友,一次性跳过了高中、大学、研究生,成长成“小大人”,他不懂反函数,不知道置换反应,但却远远比我懂得人情世故,也懂得尼古丁的滋味。
高中毕业,和初中一样短促浅眠,后来在一次网络聊天上,得知他又进了学校读书,只因为家里人怕日后找对象别人家里嫌弃他文凭低,于是让他报了一个电脑专业的技校,新东方。不过没多久又听到他辍学的消息,他就想栓不住的野马,待在这个马厩没几天,就吃厌了槽里的粗粮,脱了缰又往满世界跑。
事实上,他自己交代,之所以又回到学校去读书,只是因为过了几年社会生活,受够了每天搬运面粉,全身酸痛,起早贪黑的劳累,发现自己理想中的社会生活,成天泡在酒吧和陌生女生搭讪,然后机缘巧合下骗上床的几率,全是需要基于你要有一张姣好的面孔,或者一座靠谱的靠山,两者缺一不可。很不幸他两样都缺。
他断断续续的完成学业,和许多一次性完成学业的人,其实本质上没有多大的区别,反而他获益的乐趣是成倍的,而我们受够了教育,然后又不得不为了那本以为含金量极高的毕业证,默守陈规三年。
董言恋爱了。这事情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上下学那会,成天的向我炫耀着今天又让某某女同学走近了些,增添了几分好感,随后高调向我发誓,放假一定要把她们追到手,却屡屡失手。高二回到滇西过暑假时,又不间断的向我说着自己追求的目标失恋,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可是等到他真正拥有自己确定厮守终生的人,却是到了我上大学的第二个学期。
那天在课间,翻看手机时,无意看到他朋友圈里晒出一个女生的自拍照,他暗恋过夏思思,喜欢过刘倩妤,这些都在我所知的范畴里,我本以为他会在某天自豪的告诉,他追到二者其一,却没想到他的婚礼与她们都没关系。而那时,我自己刚刚堕入爱河,对于他的关注也就越来越少,同样他恋上邻家姑娘后也少与我有过联系,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变回我离开滇西,回惠南读书时的状况,简单的寒暄,然后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等着你请我吃早点呢。”
谈及婚恋,那个曾经巧嘴如黄的董言,竟然犯了愁变得沉默。
大学毕业前夕,偶尔看到他在朋友圈求职相告,我顿时明白这两年,他过得并不好,期间几通电话里那个嗲嗲声,嘻哈声的背后是我不知道的心力交瘁。校园外的恋爱,需要更多的物质的寄托,谁又肯随随便便将终身托付给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呢?显然拿着初中毕业,高中肆业,大专结业证书的他,生活怎么会容易呢。
后来的一次网聊,我们的内容不再是调侃在意的女同学,现下的生活状况,翔叔或龙哥在哪里上班,自己还在玩梦幻西游等等,而是认真的问我,出来要干什么,要不要带着他一起养猪致富。这几句话反复琢磨后,内心不禁心酸……他提前的成熟,现在看来,更像因少了青少年读书阶段对未来的憧憬,发育不良,有点返老还童。
对于他,抑或许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成长就像是一场糊里糊涂的高烧,发热期间头昏脑涨,我们不断犯错,叛逆厌学,对谁犯傻,不懂取舍,等到烧退了,再看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我搬到水果市场这边了,有上来记得来找我哈。当董言再次邀请我去他家的时候,他已经搬离了那间我所认识的小屋,至于他的新宅和恋人我没有当面见过。不过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经常会在听到那个时代的歌曲时,突然怀念,在昏黄的灯光下,两个老小子,手里拿着新一期漫画杂志,也想过如果那时我们手中的不是漫画,是韩愈、是李清照、朱自清,现在会不会不用带着眼镜去看清这个现实的世界。
我已经记不清董言的样子,连电话里的语音也留在17年11月1日宴请我出席的桥段。毕业这两年的生活,他组建自己的家庭难有清闲,我也开始体验社会的举步维艰,两人再难有交谈。
这两年里也陆续回过滇西,却再没有碰面的想法,像个偷渡者路过他家曾今的店面,重温读书走的那条翻新街道,以及初中母校的后巷;我没当着谁的面嚎头大哭的经历,所有的情绪压得精神绷紧,眼前一阵晕眩,换做是以前,大概我会打上一整个上午的篮球,让自己疲于奔跑忘掉悲伤,现在的我,无需多做挣扎,生活的现实一次次把自己打垮,可偏偏自己又要硬着头皮,再次接受它的迎头痛击,无力改变,习以为常。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十六年,从某种层面来看也许真的敌不过社会两年。
岁月让人变了模样,时间机器是台整容仪,可真正会改变一个人的,是现实社会这台巨大的容器。曾今以为触手可及的理想,被逐渐堆叠成难以触碰的摩天大楼,我们努力想要成为别人理想中的人,却慢慢被生活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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