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俄亥俄州。
一只小鸟不小心撞在了卧室的窗上，吃痛低吟了一声不见了，吵醒了窗那边的姑娘。
“啊哈，是因为贴了福字吗？”金瑜揉揉眼睛坐起来，捶捶肩膀。又是一夜没睡好。确切地说，自从去年九月来美攻读会计学研究生，她的睡眠就没好过。眼看着头发不如以前茂密，皮肤也暗沉了许多。加上这第二学期不得不拼命，生物钟早已调不过来。
不想这些了，今天可是来美第一个大日子，大学华人春晚。金瑜和四个校友姐妹西溪、胡音、吴瑕、那兰有压轴节目：茶艺与民乐，金瑜负责做茶。室友西溪已经开始调琴了。
不过最让金瑜兴奋的是，远在上海金融业“搬砖”的男友，最近会过来看望她。男友是一家外资金融机构总部的管理培训生，入职便忙得不可开交。如今他正在轮岗，年底项目繁忙，一直未敲准来美具体时间。
“也说不定他已经在路上，晚会的时候在台下欣赏我表演，作为世界末日之年的惊喜。”金瑜偷偷安慰自己。只要一见面，过去半年异地恋的种种不快也该会好起来吧。她嘱咐同学帮她录像拍照，即便事后他看到也会明白自己的心意。
已熬了几个月，留学并没有她想象得开心。孤独和挑战，是两个永恒的主题。华人春晚，就好像一个港湾，一个冬天里的避难所，让背井离乡的金瑜们在漫漫长夜找个温暖的场所躲一躲。
金瑜打开橱柜取出那套玻璃茶具，不想一袋粉玫瑰滚落到了地下，洒出了几颗。“本来好好地斜靠着旁边那罐祁门红茶，怎么就掉下来了？”金瑜心疼地拍了拍。
她戴上手套，挤出一寸长的中华牙膏仔细地清洗茶具。已经彩排好多次了，晚上不要失手呀。这套全玻璃茶具，是她临去美国前，男友特意买来送她的。不料几次被金妈从满满当当的行李中捡出来扔在一边。“这是我们爱情特别的地方，不能不带。”她只好在出发前夜，包了又包，趁其不备塞进箱子里，才跨越重洋带过来。
同往年一样，今年春晚会场里不仅座无虚席，舞台两侧和坐席后的空场也站满了人。现场条件有限，节目数量和质量也勉强，大家的兴致却很高，如同回家过年了一样。
终于上场。金瑜激动地坐在台中的矮方桌后，桌上摆着茶具、茶叶罐、随手泡等，另四个女生一字排开坐在身后。节目共四茶四曲，每道茶她都邀请了一对情侣坐在两侧观饮。三人围桌三面席地而坐，留一面给观众。每道茶都泡四杯，金瑜三人共饮三杯，剩下一杯摆在桌前敬给观众。一道茶毕，换曲换人换器具。自己虽在这里形单影只，可给情侣们泡茶，也好像自己不再孤零零了一样。
第一道玻璃杯冲泡龙井。烫洗杯盏过后，金瑜轻握茶则舀出5克茶叶，轻将将投入杯中，用晾置2分左右的随手泡注水三分满，豆香便扑面而来。她轻转茶杯，让茶叶充分浸润后，再次定点注水，继而“凤凰三点头”。一片片绿芽伴着第一阵掌声，在杯内悠然打转，真是深冬之中难得一见的故国翠绿。金瑜欣喜地朝观众点点头。
闻香，观色，品饮。回想自己初尝时居然只觉得苦，现在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绿茶毕，换壶泡大红袍。身旁两位观众刚刚依依不舍地起身，曲目也由西溪的古筝《遇见》（孙燕姿），换成了胡音吹奏的竹笛《甜蜜蜜》（邓丽君）。
第一壶沸水温润泡，倒入水方的时候，本来食指应该摁在壶盖上，金瑜少不得用另一只手偷偷垫了茶巾按上去。太烫了。润泽香茗不过才小半壶，她就受不了了。茶艺师都是要练到不怕开水烫的地步才好啊。
“这个就没必要逞强了吧。”她记得他曾心疼地打趣她，“尤其是你，手这么细嫩，这步我来就行了。”所以这关她一直过不了。想到这里，她心里甜丝丝的。
出汤入茶海，再注水入壶，壶盖在壶口处轻轻一撇浮末便稳稳地盖上。茶海烫洗过品茗杯，品茗杯转圈将茶水淋于壶上。如此“沐淋瓯杯”，已是“茶熟香温”。“茶海慈航”入杯时，台上台下的观众均已望眼欲穿，想着这第一泡大红袍终于可以喝了。
金瑜品了三小口放下，往随手泡中加水烧开。吴瑕的琵琶《红豆》（王菲）随即开启了做茶人最钟爱的玫瑰红茶。
茶针轻拨，催促茶荷中的红茶入碗。她脸颊发烫，不由得奢望地往台下瞥了一眼。 “要是他看到这道茶该多好，从前我们都是一泡茶喝就开心了。说不定现在他就在下面，这道更要好好做呀。”
金瑜爱喝花茶，六大茶类虽各有所长，可若不加点花，那滋味总是不够甜香。男友则偏爱绿茶与乌龙，连红茶也很少喝，更别提花茶了。起初还总笑她花茶太花，不够纯粹，不过后来也就陪她一起喝了。两人在长春的大学自习室里，留下了各色花茶香。从茉莉绿茶，到桂花乌龙，出国前半年一直是玫瑰红茶。至于其他花茶往往一闻便觉得杂乱而浮夸，不是花茶该有的味道，“不是我们的茶”。
金瑜体寒，对花茶也越来越倾向红茶茶坯，乌龙次之。又有一次生理期因黄茶遭了罪，索性所有凉性的茶都不敢喝了。砖茶还没碰过。其实，她一直偷偷盼望男友爱喝熟普。不为别的，她只是觉得后发酵茶工艺最为复杂，味道尤为醇厚，那么喝熟普的人也定是最可靠的人吧。套用武侠来说，熟普该是萧十一郎和郭靖那类人物吧。
桂花乌龙、茉莉绿茶他们都买现成的，唯独玫瑰红茶，她一直不肯。虽然在国内也试过，但两人都不甚满意。难得的是，这第一杯玫瑰红茶，是男友为了照顾她身体寒凉又喜甜，特意为她调制的。她现在还记得一年前在茶市里，他带她试遍了各色红茶的场景。先品小种，再品骏眉、祁红，最后到滇红。终于她倾心一杯祁红，他又特意拈了几朵粉玫瑰洒在茶杯里。
从此，他是她的暖心祁门红，她是他的纯情粉玫瑰。
“做茶人也是有男朋友的。”金瑜不服气。
这套盖碗玻璃壁厚，敞口又开，盖钮又高，反倒不如茶壶烫手。照理说，即便是自己手动搭配，也该玫瑰与红茶一同冲泡才对。可她偏要学着他的样子，分茶入杯后才将几朵投入四个品茗杯中。旁人看起来着实有趣。
来美前收下他的祁门红茶和粉玫瑰花草茶后，金瑜也有回礼。金瑜知道他喜欢喝绿茶，乌龙茶次之，便买了龙井和铁观音，只不过偷偷塞一小罐普洱进去，这样应该就不算不体贴了吧。男友曾说嫌熟普过于老气，不肯多喝。她也不好硬劝。男友是从不会当面表达不满的，至多回应变得淡淡的，或者不言语了，或是饶有深意地望她几眼。这就让打辩论赛出身的金瑜感受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温暖力量。那是一种，叫做“真理不必越辩越明”的新鲜与温馨。
一起静下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呀。
金瑜对此很是感激。她无法想象他情绪爆发的样子，或是对她说出伤人之语时她自己的反应。既然觉察到对方不愉快，不管对方有没有指出、抗议乃至发火，自己都不可以当做没发生过。这是金瑜一向对自己和对他都很有信心的地方。若是别人得罪了自己，你可以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算是大度。可若是明知自己让别人不悦，还掩耳盗铃，那这样的人是万万不可取的。尤其是明知道该怎么让对方减少不快，却只顾着自己而不去改变，或者粗暴地否认对方产生这不快的合理性，宁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洗脑对方，也不肯改善自我，那就尤为可耻可气。
可是异地猝不及防的来了。有意无意的冷战接踵而至，话语也越发冷淡甚至尖酸，彼此伤心又各自后悔，周而复始，不知所措。好想回到那些和他一起喝茶的日子，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二胡一阵低吟，那兰的《良宵》（刘天华）把她带回了表演现场。
最后一道壶泡熟普，这是她自己偷偷学的。倒也和红茶没有什么大不同，“涤尽凡尘”多一道而已，只是不知这之后的“平分秋色”何时可以斟到他的杯中。
是啊，金瑜喝的第一杯茶，就是他做的。
“爱她，就要每天为她泡一杯她爱喝的茶。”想到他这句表白，她忽然好想见他，想那个反戴棒球帽的男生，想那个认真给她做茶奉茶的画面，想得难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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