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母亲,非常的年轻,她买完菜,挑着两个空空的竹篮子从菜市场回来,见我在窗下的桌子上摆弄父亲的笔墨,她便说道。我可能有九岁多,我家盖上了砖房子。父亲曾和人合作,在自己家的一块空地上做水泥砖,希望能靠这个赚钱。但是砖头做出来了,没有人来卖,空地上久久的摆着高高的累着的水泥砖和一个水泥搅拌机。那个搅拌机满身的水泥,张着一个圆圆的大嘴对着天空,好似在问为什么。父亲虽然没有本事,却是个直性子,倔脾气,他一不会交结人,而不会计算人,自然是做不成生意的,何况商业还有许多其他道道,他一个小小农民是成不了事的。最后,他干脆把这些砖用来盖房子,把以前的土砖房推倒,又买了几车红砖,就开始挖地基。但是由于钱少,只盖了个一层半。一层半的意思就是,第二层只有地面,没有墙,所以只能用瓦片盖住,但是楼还是有的,可以上到屋顶,屋顶有一块两个桌子大小的空地。而房子里外都没有粉刷,打地面时也只用了一层浅浅的水泥,只要下雨,里面就返潮,出现大面积的湿地。
当然,这比起以前的土砖房来,要好多了。土砖房是以前祖父的老房子中的一部分。老人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房子就分给三个儿子了,墙壁都是共着的。三个儿子在没有成家前商定,要把房子挨着盖,结果后来把墙拆了,为了地基,出手打架。父亲是兄弟中第二个,他在打架里总是输的,他的头被他的哥哥用菜刀砍过,父亲总把头发掀起来让我摸,那时我才四五岁,后来,他的牙齿被他弟弟用高压锅盖打掉,我经常看见他把假牙拿出来洗。贫穷,给人很多的愤怒和愚昧。
父亲母亲也是经常吵架,好像没有一天不吵,从早上一直吵到晚上。难得不吵的时候就是关于知识的时候。我与弟弟在学校考试优秀了,他们很高兴。天地间没有依靠,又不擅挣钱时,他们对读书有迷信,但是,到死时,我与弟弟也没有用读书找到他们想要的。
“横的左边要向下斜一点,右边向上一点,在最后要收回来。”母亲亲自拿笔教我。
“来啰,看我给你们写一个啰!”有时候,其实我们也有温馨得很的时候,父亲在这个时候就会来凑热闹,他笑着去抢母亲的毛笔。母亲把毛笔给他,他写了一个在母亲写的字旁边,高低立现,母亲的字更加好。
“哪里是这样写的,一撇一捺,一捺要像脚板啊。”
我真希望这样的时候经常出现,但是,生活让他们很少有这种温暖的时候。而我和弟弟就爱上了写毛笔字,并且在这件事情上较着劲,而且只有在这个事情上较着劲。后来父亲当礼生,需要写祭文和奠词,写毛笔字的时候就更多了,他还买了一本庞中华的字帖来联系,在他不在的时候,我和弟弟就悄悄联系,写出的字都比他好了。有一次,别人请他当礼生,主持葬礼,他嫌弃自己的字写不好,我正好在家,就帮他写了出来,但是,我自己非常不满意,把纸死掉了。但是后来,父亲居然夸奖我:
“你的字写得好,我把你的字映着写下来,挂到葬礼上去,他们都说可以出贴了。”
父亲是很满意他的儿子的,即使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期,他的儿子做出那么多禽兽一般的事情,他仍然也没有对儿子失望。
“哪个同学给我来说一下,这一捺像什么?”大学时,一个高瘦的老头教我们书法。他是被人尊为书法家的教授,传说古城里的亭子上的对联就是他写的。
我站起来了,说道:
“捺像脚底板。”
书法家教授轻轻的哼了一声,表示轻蔑和生气的眼神送出来了。其他的同学听见这么土气的回答,然后得到权威的一哼与眼神的肯定,于是把心里的判断都表现出来,他们开始哄堂大笑。他们不喜欢我的母亲说的,而我十数年来写这一捺就是按照母亲的话写的,就是一个脚板,走之底的那一捺,我写得非常好。我对这个书法家很愤怒,虽然我爱书法,在上此课之前我心中充满着期待,但是我此刻胸中都是讨厌与愤怒。他给我们教授学习方法,就是要求我们每人买了一本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然后每节课自己临帖。每次下课,都有同学去向他求字,他可能觉得这些学生不能欣赏书法,不配得到他的好字,于是非常的随意。他坐着,傲慢的望着天花板,把眼珠子从仰对着天顶的眼眶里落在眼眶最下方,确定递过来的纸张的位置,拿着笔在宣纸上写,写出来的字,和他在大学报刊上的字比起来,简直就是乱涂。我凑近看了一眼,看见了满纸的傲慢,于是在心中打算不去凑热闹了,同学们把写满看不起的宣纸拿回来,尴尬的笑着,不能发作,也不能忍耐,那表情实在滑稽。人类不也接受着一个荒唐世界,不敢发怒吗?当然最主要的是,艺术和世界荒不荒唐,我们根本也不关心。但是,后来,我看见了那宣纸上还有势力。大学报刊上他的书法作品旁,经常有他和外国留学生的合照,他在教他们写字,那殷勤样,好似那些鹰钩鼻,绿眼睛,黄头发的人是他的儿孙一般。我很看不上这种书法家,每次作业,我都在名字的后面写一行“哈哈哈”,所以我的字,分数也低。但是我却很高兴。
但是,欧阳询的《九泉宫醴泉铭》帖,确实让我第一次接触真正的书法。我看了这个唐代人的书法,才感觉到那些龙中华是些骗子,但是可笑的是,这个龙中华居然有一次来我们学校演讲来了。他说他既是书法家又是演说家,最后还让他的二级歌唱家老婆唱歌来结束演讲,他在一边用手风琴伴奏。大教室里挤满了数百人,都是大四到大一的学生,他们抬着头,送着一双双黑色的眼睛。教学楼走廊上,到处是宣传广告,龙中华插着手在他的字帖旁边笑。可能,他也只好在大西部来糊弄点钱财了。这一屋子的蠢货。后来,我慢慢阅读了许多世界名著,才知道不仅是书法家,那些当代享有盛名的文学作家,什么余秋风,林清悬,亡国真,他们都是在一个水平的,但是,从小学到高中的语文试卷上,阅读题都是他们的文字,一个专门把金钱奴隶的文字作为读书人典范的国家,我不知道她的未来会是怎样。
你是书法家吗,你是赚钱家。看看你的那些笔画吧,无一点风骨,全是些趨俗阿世的点划,并不见半星能自我与天地交流的笔墨。虽然,我看着教我们书法的那个老头笔墨里也全是沉沉暮气,倒还有些人味,只是品低下了些,但是龙中华的字全是俗气,铜臭。
我可能真是个土老冒,我在习帖时,总把欧阳询的一些字的笔画想象成农家的东西,比如他写的令字,最后那一点就非常像一条黄瓜,而且是一条正长在架上的黄瓜,非常新鲜,而他写的许多字的点,非常像水稻谷粒,我觉得非常的亲切。而每一个字呢,耿介倔犟,朴素拙蹇,直显出写字者的傲岸性情,跌宕品行,真正有遗世独立的风流。我写着写着,手与心都进入状态时,真是有如神助,每一笔都如同有人引导一般,唯贴上的笔画不能为笔画,于是意气风发,如乘龙驾凤,窜入云里,耳边风声响起,头发和衣襟也随风而动,当风扬意时的精神状态,非常让人沉迷,我这才感觉到意识有平常状态下的另一个状态,你能毫无杂念的将意识精神凝聚,并且保持住,让它像灵魂出窍一般在笔画中间神游舞动,穿越到千百年前去,在大唐的时空里呼吸空气,欧阳询的这字,只有凭着他的这股人格力量,才佩在帝王前,诸杰中往来应对,傲立其中。他的行事风格,他的言谈举止,他的人生的缓急,他的生命的对那个时代的感受,我在这临帖中好似有所触及。对的,轻微的触及着。那是个磅礴的时代,那里有许多磅礴的生命。他们是如何做到的,我非常好奇。
走出宿舍,下到楼下,胸中一无所有,看着天空里的云,看着云在变幻,一瞬间四天的云汇聚在一起,东西南北四个区域的云都各有气象,东部的云如一座山,居然翻滚起来,随时抛洒掉许多零零落落的小山峰,那些小山峰有的掉在洱海里,有的被抛去在九天外,有的在飞逝中途自己就消失了,而山体自身也从内部开始消逝,瞬间东部天空一片空旷。而此时西部的云像四处的川流会集到一个洞,直接往下掉,在就要感觉砸到地面时,下面的云瞬间消失,而顶端的云又像从雪山上下来的水流向四处去,消失了,最后雪山也消失了,南边的北边的云各自以他们自由的姿态变化着,消失着,汇聚着,又消失了。我的感情也随着这样的变化出现,消失,出现,又消失,找不到一个可以把握的端头。除了在狂吼天问的声音中释放愤怒和驱遣寂寞,在临帖中安静灵魂也是我常惯的喜好。
班上有几个男生也好书法,有一个是书法社社长,他们都参加了这个社,社长怂恿我也参加,只要有作品,他一定给我颁个奖,我不喜欢玩这些把戏,这些大学什么社什么社的奖励都是给这样的艺术的,这些所谓艺术根本不面对真理和自我修养。这种艺术是真艺术的死敌。他们的艺术都不是为人心驱离迷雾的,相反,这种东西是将人心残酷的埋入泥土,让人在迷失中虚无的生活。但是我无法与这样的敌人战斗,我孤零零的,举着长槊,被铺天盖地的敌人淹没。
于是大山里周末习帖,就给了我很大的空间。远离了时代,茫茫哀牢将我带入寂静的身旁,我倒更加快乐。但是我独自习帖,还是孤独,我看见课表上有书法课,只是全部被老师用来上语文和自习了,我于是把这课利用起来,在学校开始书法教学。于是我叫孩子们自己准备笔墨。我在一个老师那里找到一个县城青年书店的联系方式,和老板定下字帖《九成宫醴泉铭》,又叫他们交上钱来。我去到县城里,为他们购买回来字帖。后来我才知道那青年书店的老板从我的口音判断我是外省人,居然通过我狠狠宰了我的学生一把。我生气得不行,我自己愚钝,他宰我一把,我倒不生气的。
幸好,我的学生们喜欢。我把拿笔姿势和笔画一一的教与他们。然后也坐下来和他们一起习帖,当他们看见我的字和贴上的字如此相同时,感到非常惊奇。
“老师,那是古代人写的,你也写出来了。”孩子们聚在我身后小声的叽叽喳喳。
下课后,我把写完的报纸扔进垃圾桶,他们居然捡回来拓平夹在课本里带回去,我后来下课后,就把写着字的报纸铺好在讲桌上,任他们争抢了。
这种惊奇带给他们好久的兴趣,让他们花很多的精力去临帖,但是三十六人中,却只有三个男生写出了笔锋,有一个还临得特别好。女生的情况很坏,即使是成绩很好,平常用圆珠笔写出工整干净的字的女生,也最终没有能接触到书法一点门道。我以为是他们对古代气息的不亲近引起的,所以,每个周末除了布置给他们课本上的作业,还在放学前最后一节课,叫班长阿桃在黑板上抄写,《西游记》的第一回,吩咐他们回去背诵,下个周末来到我这里背诵,默写。我想通过这个办法让他们更接近古典文艺,大部分学生是背诵下猴王出世,进入水帘洞那一段了,还经常在下课时炫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这一句。但是,他们的毛笔字并没有进步,我只好送给他们一句话,坚持下去就是好样的,后来,他们读高中了,和我在QQ上聊天时,还真有一个还在坚持,那字还真不错,但是,这离我的教育理想太远了,他只是把它当做一种爱好,对于学问,真理,他并没有追求。我对这里的老师是失望的,对我的教师职业是失望的,对这里的学生也慢慢感到失望,我本以为山中的孩子更加的朴实,能被引导上向学之路,走上修身养性齐国治天下的路,但是他们最终一点这个思想都没有,是啊,我自己当老师的都没有这种能力,并不像写毛笔字一样在这个方面做出榜样,如何能引导他们呢?或许,我该去走这条路的,我经常想。但是想,并不能抵抗生活里无情的打击,污蔑,和嘲笑。
一个周六的早上,我脸也没有洗,牙齿也没有刷,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昨晚写的日记,看着那心灵挣扎后写出来的字:
已见放于荒野兮,怀又何以助乎心伤。
国既亡而郢失兮,又何必吟江。
天地安无居所兮,草下可以栖藏。
又何必不忘兮,承此情而自伤。
弃幼时之所善兮,伏篷蒿以彷徨。
世俗所逐之道兮,君亦可徜徉。
共燕雀而争食兮,莫高飞以冒弩。
民生之难料兮,况庙堂之成墟。
断云间之高冠兮,使零落于河渠。
解佩香而捐腰兰兮,同尘土而隐居。
折留夷之缤纷兮,散乎暮春以风舞。
抛揭车之眩目兮,任昭质杂于泥土。
我言之诚信然兮,皆世人谓乎余。
世人之共言兮,必无二语而反吾。
望汨罗之滔滔兮,入湘水之杳杳。
江洋洋而海茫茫兮,无一物之窈窕。
忽波涛而登天兮,见陵阳侯之驾车。
屈子之切云兮,立乎上而言我。
曰:鸷鸟之宰青云兮,鸾凰固居乎赤梧。
橘树之生于南方兮,星辰列于旷宇。
我与江水其宜兮,同乎日与苍穹之相许。
事虽不能遂兮,安可以粪壤代我香馥。
读《离骚》久了,我居然也能拙劣的模仿出楚辞来了。但是我被诗里屈原的詈骂骂醒了,我不能妥协,举世皆浊而我独清又何妨,世人皆醉而我独醒又怎样?
我高兴的看了一遍又一遍,读了一遍又一遍。于是拿起旁边的毛笔开始习帖,那种崇高的体验带给我的兴奋,慢慢被笔墨从血液里带入到心里,如大鹏在云中静静翱翔。笔下的笔画,在报纸上出现,我的灵魂像带着光芒,被我引出了体外,呈现在一笔一划中。安静些,安静些,宇宙啊,我与你心贴着心。
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
我回头一看,只见李丽云跑了进来。我没空去理她,她有时候总跑到我身边一惊一乍的,我都不愿意搭理她这种无聊的举动了,于是我转过头,继续我没有写完的那一笔。我写完,看着那一页字,高兴的欣赏起来,非常不错。此刻我心也轻松,身也轻松,好似要飞起来一样,想着今天不去外面大声朗诵一下,那是无法抒发这一份愉悦的。这样想着,又写出几个字来,很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感觉。我在拿笔去蘸墨水时,回头一看,却看见了李丽云还在,只见李丽云蹲在我的床边,背靠着床沿,双手抱着膝盖,望着外面,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村里有名的疯子,经常在道路上拿树枝横着拦人车马,常被人打。他也经常来学校,到学生中间嬉闹。
“滚出去!”
我转回身对着桌子,背对着外面喊到。
“滚出去!”只听见李丽云恐慌的对着门外尖叫道。
那尖叫里面的惧怕,让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疯人在追李丽云,她被吓崩溃了,到我这里是来求救的。我放下笔,看见那个疯子还在嬉皮笑脸的看着蹲着的李丽云,我看了一眼李丽云,她可能也刚刚起床,头发披散着,身上穿着的浅黄色缎子睡衣,脚上一双夹板拖鞋,浑身都是慵懒的妩媚。我立刻走出门去,伸出手向那个疯子推去,这个疯子虽然比我高,但是由于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所以非常瘦。我曾经打过他一顿。体育课的时候,我在后面的篮球场教学生体操,他常来扯女学生,记得我有一次拿起一根树棍子就和他拼命,把他劈头盖脸打了一顿,三四天后他来学校脸上的伤还没有好。学校的老师开玩笑问他是怎么回事。
“被小辛轩打的,小辛轩,你记着,我哪天不弄死你。”
他嘻嘻哈哈的回答。
后来,他见了我,却也只敢远远的骂人。
而此时,我一股怒气冲上来,他又没防备,被我推后退了几步。因为我的门外就是楼梯口,所以他退后的脚一踩空,滚下楼梯去了,我跟上去,在楼下找了一根胳膊粗,两层楼高的木棍追了过去,疯子被吓跑了,我把后门的铁锁锁上了,才回宿舍。
走到宿舍里,只见李丽云还蹲在那里,头伏在双手间,正在平息恐惧。浑圆的胳膊和露出的小腿,还有缎子睡衣束裹出的女人的身体,让我看着发呆,我摇摇头,心里苦笑着,你穿成这样在校园里跑,疯子不追你才怪呢。
“你怎么也怕他啊,上个月你们不是还做生意吗?”雨季里,山里到处冒出菌子,而哀牢山深处,有一种叫鸡枞的菌子,既美又难找。据说,采菌人常在发现的地方做记号,以期待鸡枞的长大和来年的再生。这个疯子是找鸡枞的好手,一个大雾塞满校园的周六,他提着一个大蛇皮袋子进来,李丽云叫他过来,一身的树林子气味扑鼻。打开袋子一看,我们看见那六七个鸡枞,居然每个都有人腰高,如伞大,而一般的如拳头大小已是很稀奇了。李丽云出六十元一斤跟他买下来了。那时他们很和睦啊。
“他是个疯子啊?”李丽云哭着怒叫着。
我没办法,于是就在她身前也蹲下,看着她,看着她的头发,等着她感觉到我的眼睛,看见我的关心。
安静里,她感觉到了。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就那样蹲着互视着。她慢慢平静,欢欣起来了。
“你在写毛笔字啊,你上次不是答应我教给我写毛笔字吗?”
这梨花带雨的恳求,我实在无法拒绝,而且我非常愿意教人走上亲近艺术的路,虽然她那打麻将的手可能不适应。
“好吧,我教你,去办公室里吧。”
“在你宿舍不行吗?”她撒起娇来,软绵绵的说道。
“那里的桌子大,宽敞,而且我拿过来的人民日报不多了,你先过去,我拿着墨水和毛笔过来。”
到了办公室,李丽云已经拿出一堆报纸放在办公室中间由四张大讲台组成的办公桌上,这是学校开会的地方,北边有一道铁门,里面的房间里是两台电脑,有一台坏掉了,那是做材料的地方。靠着铁门是一台电视机,那电视机像一个大箱子,足足可以装下一个成年人,被放置在一个高高的木柜子里,这些电视机都是哪里赠送的。日报就多了,全部堆在角落里,有很久以前泛黄的,有新的,这报纸在我用来练毛笔字前还有两个作用,一个是用来铺桌面,因为他们认为这是这个地方最干净的东西,另一个作用就是在宰鸡杀羊时,放在砧板下做垫子。
我将墨水放好,铺好纸,拿笔蘸墨,先教给李丽云写竖,我把两种竖分别写了一个。然后把笔给她,让她写,看她认真的样子,我很高兴。
写了一版,她没有兴致了。
“我要写我的名字。”于是她开始写她的名字。但是,一点样子也没有。
我的嘲笑声出来了。
“你不会像教学生们一样,抓着我的手写啊?”
我就走到她身后,拿着她拿笔的手,稳稳的悬腕,运笔,墨水慢慢的渗进纸中,笔锋徐徐行走,笔画慢慢出现在世界上,创造出一个新的事物,真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尤其是那些被用上心的事情。我看着毛笔下一个字慢慢成型,便成代表一个意思的东西出现,不敢有丝毫懈怠。但是,我忽然感觉到李丽云的目光,她居然斜着头看着我,她见我抬头看着她了,她就笑着转过脸去。
“心跳加速了一千还是一万啊?”
她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我感觉到她的笑声里的轻浮,突然知道现在她在干什么了,我的脸颊靠近着她的肩头,她的胳膊和背贴着我的胸,胳膊肘也不时的碰我的胳膊,我感觉到一阵怒火从脚底直冲上来。
“你……”我本想吼骂她一顿,但是我只低沉的说出了一个字,我松开手,转身低头朝门外走去。
“你自己练习吧,不经过艰苦的习帖,是写不好字的。”
这句话结束时,我人已经到了走廊上。那碧绿的高山冲入眼中,带给我不尽的苍凉,那种人与人之间无法交流的巨大悲哀给这种苍凉带来无尽的悲剧感。女人的身体,李丽云,你利用你女人的身体想要达到与人更亲密的交流和更信任的依靠,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我的心中在持续着对于崇高人格的敬仰,希望你也能体会到这种敬仰里带给人的愉悦。我的希望被你那轻佻侮辱到我无法忍受的地步,自幼儿以来的对高洁的向往和修养,全部被你用你的肉体否定。我之所以是我,就是因为我拥有你所侮辱的那些东西,我如何能将一个把我人格否定的人作为爱人,你又如何去得到一个被你消灭的人呢?
我绝对不能死去,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许多事情的完成需要我的活着的人格。这个时代死人太多了,救活他们的,必定是一个活着的人。一个活人救活一世界死人,这种妄想会被嘲笑,但是一个死人是绝对救不活一世界死人的,这个断言一定不错。
我必须要对她表示出我的厌恶。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给她的只有冷淡。我有不忍心,因为她的感情是真诚的,但是我的心也忍受不了她把轻佻拿来侮辱崇高,“苏粪壤以祎兮,谓申椒其不芳”,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就在我身边出现。我把这一段反复的在各个山头的行走中向天朗诵,我不知道这吼出来的诗句声里的悲伤是因为什么。
茫茫哀牢,湛湛青天啊,我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痛苦。但是,我不知道,比这个大几万倍的痛苦还在后头。
看学前班的老师实在不能既照顾学前班,又给一年级上课。所以,学校请了一个代课老师,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叫观音,我一看见她,就想起莱蒙托夫的小说《当代英雄》里面的贝拉和《茜茜公主》的茜茜公主来。高挑的身材,玲珑匀称的身体,乌黑的大眼睛,精致的脸蛋上再加上彝族人特有的韵味,这就是一个美人,再加上她的性情纯朴,天真,我总能从她的脸蛋,望到她的胸脯,她的细腰,看她整个整个身体,好似她每一寸肌肤都闪着青春的光泽,我曾经在眼睛注视着她的腰身而久久不能移开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回去后,自己还责问自己,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把眼睛往姑娘的脸部以下移动的,或许是山里的寂寥,放纵了我的性欲,或者是她在我看着她的腰和以下时,她回应的笑颜惯坏了我。贝拉是鞑靼人的公主,有一种贵族气质,观音却有一种大自然的公主的气质。她不施一丝粉黛,却光彩照人。她的美丽的身体,总让我想亲近她。但是我的害羞和她的思想,又让我不想亲近她。你要知道,这种大山里的姑娘,所呆过的最靠近现代生活的地方,就是这个乡镇的初中学校,虽说也有八百多学生,几十个老师,但是人际关系并不复杂,而且观音并没有承担过生活,不曾在其中工作,没有看见过压力,也不需学习现代人那种恶心的面对压力的各种妥协,但是,如若,只要把她放在深圳这样的城市里面呆一个月,她也就同样那么油滑世故,天然的精神慢慢消退,不见光彩了。她不会对小羊再抱有怜爱,稚气的捉着它抚摸,不会对春天的杨梅那么口谗,三下就爬到树头,大把的抓杨梅吃,不会对雨后的蘑菇发出惊叹,不会对儿童时候反复同一个兴奋点的游戏有那么多的热情了……
“观音,很板扎的,做事也很勤快。”李丽云看见过我的眼睛无礼的把目光久久的停在观音那十八九岁的身体上的情景。她轻蔑的笑着,瞪我。我想这是很好的手段,我于是故意将这种放荡夸张,在她出现时,给观音大献殷情,和言语的挑弄,那些从小说上学来的赞美人的句子,虽然不能将一个女人逗入婚姻,但是激起她们的虚荣,是很有作用的。观音于是更加飘飘然起来。我给李丽云的冷淡和嫉妒,终于让她放弃了心头的希望。反而,她平淡以后的样子,更加真实和令人敬重,她不会在意我了,她却希望我能和这个观音好。这话里的情义我是感觉到了,但是这建议我却不能接受。她也不过和你一样啊,只是有一个更美丽的身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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