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红宁街有座古宅，占地不大，四面都是些钢筋水泥建筑，古宅像被包了饺子，怂怂的窝着。古宅里有个精瘦的小脚老太太，死活不肯搬，据说之前好几届市长都来劝过，又是商业开发又是文物保护的，可不管是国家战略还是民生幸福，老太太就只一句话，我不走。
也曾有几个专家进去看过，就是些解放时候的锅碗瓢盆，和几张脏兮兮的破木桌子。院子中央有棵古树，蔫蔫地抽了几个绿芽，在一根已经死掉了的枝桠上还绑着根脏兮兮的白布。
没什么值钱的。
后来，就再也没有人动过古宅这块地的念头，又或是动了，也未能付诸于行动罢了。
今天是2000年4月5日，清明节。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老太太靠在摇椅上，摇头晃脑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屋外小雨细碎地飘着，糊了青瓦，湿了小花。偶有些雨丝扑在脸上，老太太忽地就笑了，灰蒙蒙的眼睛弯着，像被逗乐的小姑娘。然后她又抬头去望天，天好像一层层灰青的纱反反复复地叠在一起，就好像她第一次见到席梦思的床似的。四个年轻姑娘，小心翼翼地接着一层薄薄的棉絮，慢慢地，慢慢地放下。
突然，一个穿着洋装的女孩子跑了进来，‘啪’的一声瘫在还没做好的床上，她一边哈哈地笑着，一边撕开那些棉絮抛着玩，轻软的棉絮到处飘着，旁边那些姑娘脸都气红了，就好像天都塌了呢。
“唉……今年你怕是不会醒了。”
老太太嘀咕着，搬了摇椅进屋，门槛对她来说有点费劲，她只得先把椅子一角翘上去，在慢慢地把椅子推到屋里。因着雨的缘故，屋里有点暗。灯早就坏了，她也不愿人来修。平日里都是趁着天还没黑完，早早地先把饭做了。吃了饭，就在那棵古树下坐着，不过，今日下雨了，还是在屋里看会儿书吧。
生了火，橘红色的火星噼里啪啦地跳着，明艳又温暖，就像那个人的脸。老太太浅笑着摇摇头，在心里问自己，怎么近来总想起她。
“不过也不知在活着的时候，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呀。”
老太太叹着，撑着自己细细的干瘪的大腿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到灶前，踩上一个小凳子，把一盘墨绿挺拔的小白菜倒进锅里，刹那间，水珠四射，在这屋里，热闹得很。
第二日，又是雨。
天灰得更厉害了。
有一只黑猫沿着屋子弓着腰无声地跑着，然后在老太太屋口停下了。
“你又来了呀。”
老太太从灰蒙蒙的房间里走出来，再小步挪到灶房，拿出一只盛着米汤的白瓷碗。她把碗放在地上，起身时晃晃悠悠的，把黑猫吓得后退了几步。
“嗯哼哼，哼哼……”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小孩似的抽泣着，渐渐地，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绝望，她捂着嘴，浑浊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就像檐角的雨水，沾了一生的灰。
“你能不能醒来呀，能不能呀！我……我……多想再见你一面呀，就一面呀……我，我，我就要死了啊！”老人凄厉地哭着喊了出来，她真的怕极了。
黑猫受了惊吓，仓惶地逃窜了开，钛晶般金黄的眼睛不断转着。
随着黑猫的离开，古宅就像一下子被抽干净了生命力，安静地浸在雨中。四周的钢筋水泥建筑也低着硕大的头沉默着，这儿，连风都是无声的。
但现在，这个世界突然就醒了。
车声、喇叭声、呼喊声、尖叫声，五彩的光滋滋闪烁着，树叶哗啦啦地互相撕扯着，那些钢筋水泥建筑的头就像被利剑斩下，还留有弹性的青筋在空气里上上下下跳动着。
老太太呆呆地看着倒塌的大楼，她还来不及反应什么，地震就发生了。
“怎么还哭了呢？”
女孩子的声音有点无奈。屋外的雨还细细地飘着，民国装扮的女子蹲下身来，她擦掉老太太脸上的泪，把她扶起来。搀着她进屋，瞬间，这个房间恢复了它原来的相貌。
原本裸露的黑青色的木床变得富丽堂皇，芙蓉色光滑的缎子安静地流淌着，繁复钩花的法国蕾丝纱帐层层叠叠，床上小小的棉被也变得又大又松软，只不过好像被人乱七八糟地搅成一堆扔在了床尾。床桌上盖了白金色蝶戏花间罩子的琉璃灯也亮了，流苏底下缀着些珍珠，一颗颗泛着柔和的浅粉色的光。除了里屋，其他地方确是不堪入目了，有几本书掉出了生灰的书架，像被水泡过了再踩了好几脚似的残缺地躺着。书桌上的灯和茶杯都碎了，这就是为什么这个老太太之前身上总出现伤口和瘀痕的原因。魏棃告诉过她，眼见不一定为实，凡事小心。所以这些年，除了在魏棃的帮助下见过一次她睡着了的样子，这个老太太就再也没有去过后院。
至于那些专家，他们深信这是个一进的院子，根本没有后院。
“我不知……”老太太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自己住了快三十年的地方，原是如此精致的闺房，却被她弄得一塌糊涂，脏乱不堪，亏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合格的看管者。
“没关系的，桐珊。”
女子温柔地把老人安置在沙发上，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君礼……”
“我本不该今日醒来，但……”季君礼犹豫着，又有些着急，她看着明桐珊，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君礼，对不起。”老太太梗咽地说道，眼泪让她的眼睛更加灰蒙浑浊了。
“没关系的，桐珊。”季君礼轻松地笑笑，仿佛那句沉重的对不起的背后，只是袅袅飘去的云烟。
“能再见到你，真好啊。”老太太笑着说到，她慢慢地闭上眼睛，把那满是银发的脑袋轻轻靠在靠在沙发上。
屋内，一片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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