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说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对于他来说,他宁愿背叛过去的自己。然而没有人能忘记过去,就算是丝毫也不可能。他也做不到背叛自己,除非他死去。
今年的10月让人感觉格外冷,早上总喜欢缩在温暖的被子里,甚至不想把脸露在外面,空气吸到鼻子里都是冷的。我怀疑西伯利亚的寒流已经来了,能看到早晨的街上有不少人都穿了羽绒服,只是从未见新闻、天气有过报道。
但星期天我依然得早起,因为星期天是客流量最大的时候,我也没有时间再靠着玻璃的桌子旁安静地享受阳光。
“你好,打包三份‘麦堆’,三杯牛奶。”
“给我打包两份‘麦堆’”
“好,您的。”
“服务员,麻烦来一块‘麦堆’,一杯牛奶。”
“好,稍等……”
“服务员,来一杯咖啡。”
“好,马上……”
事实上我一直穿梭于店铺各个角落,不出半个小时便冒出一头热汗,此时便又想不起来早上的天气究竟是有多冷。
“您好,您的咖啡,加糖自己随意啊……”
稍微遇到空闲的时候就赶紧跑到厨房,切一块面包塞进嘴里,接一杯饮用水就着,以免噎嗓子。
“叔,你也来一块?先垫着。你这年纪可不小了,不像我。”我打了个嗝,拍拍胸口。
“我这身体可好着呢,可比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强得多。”他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整理着东西。
“行吧,喝点水也行,排毒。”我又赶紧出去,回头瞥见他迅速塞了一块进嘴里。
“还跟我装。”我暗自偷笑,回过头忽地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她还是直直地坐着,顺直的长发滑到背后,石灰白的呢绒大衣很贴身地勾勒出她的线条。在柔软的阳光下全身的轮廓都跳动着微光,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幅绝美的圣母画。
我迈着均匀的步伐走过去,“同学,需要点什么吗?”
“恩?”她意外地抬起头来,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她的正面,那一刻完完全全地把之前我脑海中存留的背影冲刷得一点不剩:
她的眼睛异常纯净,墨黑的眼睛和无瑕的眼白完全地区分开来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眼睫毛在阳光下显得绒长,淡淡的眉毛以黄金分割勾勒在上面,奶白的脸侧的绒毛散射着淡黄色的光芒。她的眼睛大概是世界上最黑的存在物,连阳光都吸纳进去,以至于从那里我都看不到自己的脸,就像传说中的贝加尔湖,久久地看着会将人的灵魂吸进去,永远走不出来。
“吉生?!”她短暂地意外之后微笑着说。
“对。”
“真巧。”她把左鬓的头发往耳朵后捋了捋。
“我一直在这儿打工。也不算一直,上个月。”
“这样……”她把目光看向了别处,点点头。
“你要什么吗?这儿的东西都不错。”
“一杯咖啡吧。”她又看着我,她的眼睛仿佛也会笑。
“好,马上来。”
“叔,赶紧把咱店里最好的咖啡拿出来。”
“那女孩谁啊?你认识?”
“同班同学,快快……”
“好好……”边说他从橱柜最顶层捧出一个玻璃罐子,里面满满的咖啡,“跟你说,这可是我的镇店之宝——猫屎咖啡!从它的成长到摘取再到……”
“行了,别说没用的,赶紧沏上。”我就要从他手里抢过来。
“这是需要特殊的手法和流程的才能保证它完美的口感和香气。这交给我,你先过去陪聊着。”说着向我瞥了一个不可描述的眼神。
“靠不靠谱……什么就陪聊了……”我嘀咕一句出去了,陈晓晓一如既往地坐着。
“一会儿就好。”
“哦,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保持着笑容。
“恩。”
“要不你也坐吧。”过了一会儿她说。
“恩。”我面对着她坐下,她笑了笑继续看书了,“你是看什么书?”
“恩……‘挪威的森林’。”
“我看过这本书,写得很不错。”
“今天刚买的,看到这家店就进来坐一会儿。”
“村上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就是个天才。”
“我倒是不太了解。”
“三十左右的时候第一次写小说,就获得了群像奖,他之前从未写过任何东西,他的作品完全是一种天然的文字和情感的融合。”
“是吗?”
“我觉得世界上有的人天生就是有自己的使命的,不管时间或早或晚,那种能力是与生俱来的。不管别人用多少努力,总是活在他们的阴影下。村上的使命就是写作。”
“你这么一说,我得好好看看这本书了。”
“这本书我高中的时候看过一次,当时看完也就看完了,就那么过去了。”
“什么意思?”
“后来大一的时候重新看了一次,我觉得我才真正看懂里面的意义,对很多东西的阐述。那个时候是完全不懂的。”
“比如?”
“爱情是什么。”
“你说。”她好奇盯着我。
“不能说。”我笑了笑。
“为什么?”
“你自己看吧,每个人的理解肯定是不一样。”
“你说你的。”
“那可能会对你的判断产生影响,你还是先看吧。”
“好吧。”然后她又继续看书了,看着她下垂的头发、白净的脸和闪动的眼睫毛表现出的认真的样子,仿佛之前没有过任何谈话似的。
看到大叔小心地端过来两杯咖啡,我马上轻轻地坐起来到半路接过盘子,“要不要加点带劲的?”交接的时候他在我耳朵旁挡着嘴悄悄地说。
我用鄙视的眼神瞅了瞅他“这是什么话,快去忙你的,店里人多呢。老大不正经……”。
“咖啡来了……”
“哇,闻起来好香啊!”
“加糖吗?”
“我喜欢原味的。”
“恩,我喜欢加糖。”不得不说,不愧是镇店之宝,我来了一个月竟然不知道,“对了,你说这本书是你刚买的?”
“对。”
“附近是有书店?”
“有的。”
“不知道,我不太到处走动。”
“这家店出去向南的路左边第一个街口,里面就能看到,叫‘精致书屋’。”她边说边用手指在桌子上画着。
“有时间我也去看看。”
“里面的书挺便宜的,但不像是盗版书。”
“你经常一个人去吗?”
“不算经常,隔一段时间会过去看看,有时候买一本。”
“哦。”
接着我俩各自喝着咖啡,她继续看着书,我望着外面的街。
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她把书里放了书签,是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按了按脖子,“快中午了。”
“恩。”
“那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她把钱放在了桌子上。
“今天的咖啡就……”我还没说完,她抬头就看着我。让我奇怪的是,她不说话的时候,总给我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好像我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坐在这儿一上午,可能是她没有笑的原因,“还好吧,店长说这是镇店之宝呢。”
“恩,挺好的,我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咖啡。”她又微笑着。
“那你慢走。”
“恩。”她把书装到纯黑的小背包中,拉上拉链背好,我在一边看着整个过程,最后她又抬头示意性地弯一下嘴角。
我站起来跟在后面送她出去,她穿着一双纯白色的平板鞋,棉绒长袜,顺着这边的路走回学校,没有回头。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我很难想象出她的生活,只是隐约感觉她独立于一切地存在于这个世上。
回去,我拿起桌子上那张平整的十元,回想起她当时的眼神。说实话我很少见到那样的眼神:混杂了疑惑和明净、警觉和友好,头一次那一瞬间,我对人的判断如此犹豫。长呼一口气,把钱对折收好,忽然身后传来大叔的幽幽的声音:
“你也太傻了,这种时候怎么能让人家女孩子付钱呢,你有这么穷吗?”
“我说您能不能不要突然出现。”我靠在桌子旁,“再说了,这……”我拿起手里的钱,“对啊,我真的很穷。”
“你这小子是脑子不开窍吗?你这样人家会觉得你这人很小气。”他表现出一副无语的样子,好像还有点恨铁不成钢。
“别这么说,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女孩都这样。”我好笑地摆摆手。
“你觉得你能很幸运?”他说话的语气开始变了。
“今天的‘镇店之宝’真的不错,以前可没见你拿出来过。” 我意识到这个话题应该就此终止,立刻转移话题。
“那当然。”他也觉察到自己的情绪,回答了一句,到柜台那边去了。
我在后面看着他,其实我始终都知道,他对于过去的事情,从不像他说的那般透彻,他尽量用这样的想法来麻痹自己的痛苦。然而之后的人生如此漫长,酒后一觉醒来,太阳依然真实得让人绝望。渐渐那便成为他用来评判往后余生的源头。
列宁说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对于他来说,他宁愿背叛过去的自己。然而没有人能忘记过去,就算是丝毫也不可能,他也做不到背叛自己,除非他死去。
人最失败的一点就是你明明知道问题发生的原因,但却无能为力。渐渐的,一切又回归平常,好像那个问题从来没有出现过。
中午吃了糖醋鱼,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吃,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吃,不得不说大叔做菜的手艺真是不错。
“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好像我以前不给你饭吃似的。”
“你不是在吃吗……”我边吃边说。
“我得去拿瓶醋放好,万一你让鱼刺给卡了。”说完他起身去拿。
“没事……”
……
结果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半。桌上的饭都凉了,看着那条露出一半骨头的糖醋鱼,我便感觉全身都不舒服,立马转身瘫坐在门口边的桌子边。
“你这不是给我找事么……”大叔边脱了外套,边从柜台上喝一口水。
“我差点没命了……”
他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把水喷了一地,“怎么会,想多了。”
我无语地看了看他,我要是列宁,绝对让他把整条鱼刺吞进肚子里。没再说什么,店里很暖和,闻着浓浓的面包味,我趴到桌子上休息了。
睡了大概一个小时,被一阵耳边的谈话声弄醒的,睁开眼,对面坐了一个女生,我旁边还有一个,我立马想到时间不久了。
“两位同学需要些什么?”我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她俩被我这一问露出意外的表情,“是要给我们点餐吗?”旁边的女生先开了口,笑着说。
“我们店铺是主打面包的。”我站起来。
“我知道啊。”她还是笑着,她穿得很时尚,浓妆和烫发显得有些成熟。
“我们两个各来一杯牛奶,一份面包就行,别理她。”对面的女生笑着说,扎着顺直的辫子,穿黄白相间的棒球服。
“马上好。”
“什么叫别理我……”我走开的时候那个女生又说。
“睡醒了?”大叔在这边又露出欠打的表情。
“对啊。”
“那些又是什么人,小伙子可以啊……”
“对啊,两个大美女。”
接好之后,我端过去,他又在后面咂嘴。
“面包在加热,同学可以先喝牛奶,这家店的很新鲜的。”
棒球服女生说了声谢谢,接过去,我把另一杯放在大波浪面前。
“你也坐吧,都是同学,那边有掌柜的呢。”大波浪指了指她旁边的座位。
我犹豫了一下,也就坐下了,从医院回来还一直没换衣服。
“同学你是什么系的?”大波浪问。
“中文系。”
“文艺青年。”
“你们是?”
“我是艺术系的,她是数学系的。”指了指棒球服女生,棒球服女生笑着挥了挥手,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的谈话。
“哦。”
“牛奶怎么是这个味道?”大波浪拿起手里牛奶,皱着眉。
“有那么难喝吗?”我说。
“味道太重的。”
“我们这个是从附近的奶牛场买的,没有加工。”
“别听她胡说,她是蒙古的山羊奶喝多了。”棒球服女生说。
“胡说,山羊和绵羊不一样。”
“不都是羊么,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一样啊,我们那里是绵羊。”
“我是觉得一样。”
“那我还觉得这的牛都一样呢,奶牛黄牛都是牛。”
“不一样,肯定不一样。”
我听着觉得有些好笑,又不便笑出来,“我去看一下面包,应该好了。”直到我拿过面包,俩人还在争执那个问题。
“你说山羊和绵羊一不一样?”大波浪从我手里拿了面包,我把另一块递给棒球服女生,她冲我笑了笑。
我实在是不想掺活到俩人的谈话中去,只是笑了笑。
“你笑是什么意思,一样?”大波浪不依不饶。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
“我就说不一样嘛。”
“你说不一样,那就是了。”
“什么叫我说是就是了?”
至此我实在不想再进行下去了,“我觉得讨论这个事情没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
我长呼了一口气,“山羊每天在草地上吃草,绵羊也在草地上吃草,草原那么大,它们没必要纠结到一块,又或者一只绵羊和一只山羊还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谈恋爱。我们在这里讨论它们一不一样,这有什么意义?”
大波浪想了想,喝了一口牛奶,不再说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发现棒球服女生还在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也喝了一口,看向窗外。我便起身走开了。
“叔,一会儿那边有什么事你过去招呼。”我喝了一口白开水。
“我可没兴趣。”
“结账你不要去?”
我开始无聊地擦着柜台玻璃,偶尔给人打包一份东西,大部分时间坐在那儿看着外面。直到一个手提公文包,穿一身正装的中年人匆匆走过,一个多月前的迷茫与困惑又在脑子里浮现出来:
去年一年以来的不满于现状而做的改变,在我自己看来几乎没有什么作用,现实的问题还是我强迫自己日复一日地去上课,顶着缥缈的未来。而身边很少有这种打算的人,有的也是拿考研来说事:“先考了研再说吧……”,他们可以随口说出来,也就是说说而已了。不过那些倒跟我无关,我只是觉得他们活得像一具空壳,敲一敲,便碎成一地,什么都不剩。
相比较我更为我的出路而感到无比苦恼,我清楚自己在学术这条路上已经走不下去了,马上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然后毁的一塌涂地。我并不是在为自己的不努力找什么借口,真的有些事情跟鸡汤中的话语很不一样,“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样的话说的极其宽泛和抽象,以至于到了那种毫无意义的地步。
现在,我只是在自己还未毁灭之前找到一条出路,而且我必须找到,一如蝴蝶必须破茧而出,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存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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