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亭 荡
校名的由来
郁风至今对于其当年就读的小学为何叫做花亭荡小学似懂非懂。
要说可以理解吧,的确可以理解。学校边上有一个村子就叫花亭荡。以地名命名校名,这是一个通行的做法。
可是又不太合常规。尽管学校紧靠花亭荡,而事实上,学校所在的村子叫做李庄。也午是因为村里的领导觉得叫做“李庄小学”太俗,叫“花亭荡小学”雅观一些吧!让郁风不可理解的是为何不叫“齐心小学”呢?其一,学校在搬迁之前就叫做齐心小学,沿用原校名再正常不过了;其二,李庄就是从齐心这个村子分立出来的。
上初中时,同学们都以为花亭荡是一个行政村,而郁风就来自于这个村子。
郁风总是摇摇头,告诉人家他不是花亭荡的,花亭荡只不过是一个自然村而已,他是望直港村的(齐心与花亭荡都是望直港行政村下属的自然村)。
同学们也是摇着头,一脸不相信地反问道:“你不是花亭荡小学的吗?”
“是啊。”郁风一脸认真地回答道。
“你是花亭荡小学的就应该是花亭荡的啊?怎么可能是望直港村的呢?”
“望直港村有两所小学,我上的是花亭荡小学。“
“怎么会呢?”问的人依然是一脸的不相信。
郁风说的是实话,同学们的不理解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个时候,每个行政村都有一所小学;当然了,也是仅有一所小学而已,故而在同学们的认知中,学校跟村子是等同的。而事实上,望直港村是一个例外,有两所小学,一所是望直港镇中心小学,一所是花亭荡小学。望直港村是望直港镇的镇政府所在地,地盘大,人口多,故而设立了两所小学。10个离集镇较远村庄的适龄儿童就在这所乡下小学-花亭荡小学就读。
武疯子大伯
郁风刚懂点事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家跟别人家不太一样,时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随着年龄的增长,郁风越发地感受到武疯子大伯对这个家庭的不利影响。
郁风对大伯的第一个记忆,就是武疯子大伯对邻居家的小女孩水妹子的伤害。其实,对于这个记忆,郁风已经搞不清楚是自己的记忆,还是家人的诉说。
水妹子跟郁风同岁,是家中的幺妹,很是得宠。一天,几个小伙伴在一起玩耍时,两个小屁孩因为一块红色的布头起了争执,分别拽着布头的一端不肯撒手。
就在这两个小屁孩争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个巨大的身影悄然而至,冷不丁地抱起水妹子,高高地举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又嘴里嘀嘀咕咕的旋风般似的跑开了。是来无影,又去无踪。
这一幕来得是那么的突然,小伙伴们全都吓傻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个才回过神来,哭喊着跑回去找家长了。只有郁风还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水妹子,像是自己闯了天大的祸事。
不一会儿后,远处传来了一声声急切的呼喊声。
这个声音,郁风是十分的熟悉,越发的紧张起来。很快,一位年轻的母亲便大惊失色地飞奔而来。郁风禁不住地又看了一眼水妹子。一颗怦怦乱跳的小心脏一下子坦然了许多。尽管水妹子还躺在地上,但已经睁开了双眼。
这位年轻的母亲抱起水妹子又飞奔而去。
郁风一个人立在原地傻傻地站了一会后,也低着头回家去了。
水妹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很快就又下地活动了,但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懵,一看到成年男子就往后躲。
傍晚时分,在小镇供销社上班的乔山回到了家。
一进家门,乔山便习惯性地高声唤道:“水妹子!”
水妹子听到父亲的声音后,立刻从房间里奔了出来。然而,当她见到自己的父亲时,又十分惊恐地退了回去,死死地躲在母亲的身后。
乔山对这一反常现象十分纳闷,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了?”
听乔山这么一问,水妹子的母亲立刻又流下了心痛的眼泪,抽泣着说道:“今天下午,她们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在一起玩耍时,年宝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冷不丁地将我们家水妹子抱起来摔在了地上。”
“啊—”乔山禁不住地大惊失色地惊叫了一声。
“肯定是吓着了,她现在见到男人就往后面躲。”
听到这儿,乔山转身就向外走。
水妹子母亲一把抓住乔山,问道:“你干什么去啊?”
乔山气呼呼地说道:“我去找年宝仔家人。”
“你找人家干什么啊?”
“年宝仔打了人,他们家人不承担责任吗?”
水妹子母亲叹了口气后,说道:“年宝仔就是个武疯子,他们家人也被打过。你找他们家人有什么用呢?他们家人下午都来看望过了,郁风奶奶送了十只鸡蛋过来。”
乔山无话可说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水妹子。自己的宝贝女儿正蜷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自己。
乔山的心如同刀割一般,但他知道自己在水妹子面前不能激动,不能再刺激水妹子了。
无论走到哪里,乔山的脑子里都是水妹子那一双惊恐的眼睛。乔山的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决定给年宝仔一点教训。
当水妹子睡熟之后,乔山拿出一条麻绳悄悄地了出门。
借着月光,乔山摸进了年宝仔独住的那一间土坯小屋。
看着心安理得,没事人一般睡得正香的年宝仔,乔山不由得怒火中烧,大吼一声:“年宝仔!”
年宝仔一下子就被这雷鸣般的怒吼声惊醒了。
看到眼前这位手提麻绳,双目怒睁,凶神恶煞般的大汉,年宝仔也怕了,一下子就弹坐了起来,蜷缩在角落里。
乔山解开麻绳,将年宝仔的双手上绑上,然后牵着年宝仔,将其吊在了小屋的屋梁上。
年宝仔就像是一个木偶人,乖乖地接受着乔山的摆弄,全无平日里的嚣张跋扈。
乔山解开皮带,重重地抽打在了年宝仔的身上。
年宝仔只是龇了龇牙,然后便是一脸的淡然。
抽完那一皮带,乔山愣了一下。要知道,他是用铁扣子的那一头抽打的,尽管隔着衣服,也是很痛的。年宝仔竟然只是龇了龇牙,乔山觉得年宝仔在向自己挑衅,轻蔑地哼了一声后,加大气力雨点般地抽打过去。
年宝仔本能地发出了惨叫声,鬼哭狼嚎一般,惊醒了沟南河北的每一位已经入睡的村民。
当年宝仔发出第一声惨叫时,有两个女人第一时间就听得真真切切。
女妹子母亲立刻用双手捂住了水妹子的双耳,生怕她再受到刺激。
郁风的奶奶听出这是年宝仔的叫声,一下子就从床上惊坐了起来。匆忙穿好衣服,向着年宝仔独住的土坯小屋走去。
郁风的奶奶瞧见一个人影正在小屋里抽打着年宝仔,心里气极了。这是谁啊?怎么可以对一个精神病人下如此的重手呢?
当她急冲冲地就要跨进小屋之时,看清楚了那个正挥舞着皮带的男人,一腔怒火立刻化为愧疚!急忙停下了脚步,并向侧面躲了躲,生怕那个男人看到自己。
乔山每下去一皮带,郁风的奶奶就颤抖一下,仿佛抽打在自己的身上似的。
年宝仔的叫唤声没有先前那么洪亮了,乔山也打得有些累了,便将年宝仔从屋梁上放了下来。
乔山手握皮带指着瘫坐在地上的年宝仔恶狠狠地说道:“你再敢动水妹子一下子,看我不把你打死!”
吓得年宝仔哆嗦着直摇头。
乔山收好麻绳,系好皮带,然后又踢了一脚年宝仔,匆匆而去。
从那地动山摇般的脚步声中可以看出,乔山的怒火尚未消除。
直到乔山的身影完全从视线中消失了,郁风的奶奶才奔进小屋。
郁风的奶奶轻轻地掀起年宝仔的衣服。好些地方已经打得是皮开肉绽,奶奶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嘴里说道:“以后,可不要再打水妹子了啊?以后,可不要再打人了啊?”
年宝仔不住地点着头。
可能是碰到了痛处,年宝仔嗷地一声尖叫起来,紧接着便是一记重拳挥向了奶奶。
突然间,奶奶注意到年宝仔嘴里叽里咕噜的,双眼放射着凶光,便赶紧站起身来,跑出小屋,并将小屋的门给锁上。
这是年宝仔犯病时的征兆,一旦犯起病来,见人就打。
年宝仔犯病时,家人总是将其锁在小屋里,等其病情缓解了,再放出来。
正如水妹子的母亲所言,年宝仔也是打自家人的。其实,受害最重的正是其家人,尤其是郁风的奶奶,不知被打过多少回了!就连郁风的小妹郁蓉也被打过。
农闲时节,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会编织蒲包,换点小钱。总是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一边张家长李家短的聊着天,一边手上飞快地编织着。
编织之前,先要用石磙子将蒲草碾压软了。而郁风家就有一个石磙子。周边的几户人家经常借用郁风家的石磙子。为了图方便,经常有人聚集在郁风家门前的那一块空地上编织蒲包。
有一天,尚不懂事的郁风与郁蓉为了一根蒲棒而起了争执。就在这时,年宝仔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年宝仔独住的土坯小屋离主屋有一段距离,平日里,基本上不到主屋来。)
大家都惧怕年宝仔,见其又是气势汹汹而来,就知道情况不妙,一下子就都跑开了。恰巧郁风的家人不在边上,只留下懵懂的兄妹俩还在争着一根蒲棒。
年宝仔走过来就给了郁蓉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云,痛得郁蓉立刻撒了手,尚抓着蒲棒的郁风也懵了。
年宝仔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哇哇大哭的郁蓉与一脸蒙圈的郁风。
一天,郁风一个人在屋子后面玩耍,武疯子大伯向他走了过来。
大伯什么话也没说,从他那脏得发亮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只苹果。尽管大伯浑身的衣服都很脏,但这只苹果却是出奇地干净。
郁风家从未买过水果,郁风也从未吃过水果。他只是见过水妹子家的桌子上时不时地会有一些水果,这才知道什么是苹果,什么是梨。
母亲曾经跟郁风交代过,武疯子大伯很脏很危险,随时都会打人,离他远一点,不要有任何的接触。
郁风犹豫了一下,最终未能经受住水果的诱惑,接过了那只苹果。
什么人也没有告诉,郁风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小河边,将苹果洗了洗,吃进了肚。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苹果的滋味,是那么的甜!
郁风终于明白了武疯子大伯不会打自己,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常常指挥大伯干这个干那个,以此作为向小伙伴们炫耀的资本。
一天,受同村高年级大哥哥的蛊惑,已经上幼儿园的郁风用草绳将大伯的双手绑起来,牵着大伯来到了学校。
一路上,看到众多学生那惊讶的表情,郁风甚是得意。
快要上课了,郁风将绳子系在了栏杆上,说道:“你就在这儿不要走,等我放学时,带你一起回去。”
大伯一个劲儿地冲着郁风傻笑。
下课后,郁风突然想起大伯还被他系在栏杆上呢,便赶紧往这边走。
郁风老远就瞧见一间教室的门前围了好些个学生,都在向教室里张望着。
郁风也凑上去瞧热闹。
哎呀,那个人不是大伯吗?他什么时候将绳子解开了?怎么会跑到教室里去了啊?
只见长期教高年级语文的那位张老师正推搡着将大伯往门口赶。
大伯傻笑着不肯出教室。
张老师将大伯赶出教室后,继续拖堂上课。
大伯被赶出教室后,自行离开了学校。
同村的那位大哥哥与几位高年级的学生在背后义愤填膺地责怪着张老师,说什么一个老师怎么可以打一个精神病人呢!
听说大伯被打了,郁风也是满脸的气愤之色。
这位张老师是全校最为严厉的教师,一些高年级的学生对他是既恨又怕。
其实,武疯子大伯早就自行挣脱了草绳。几个下课早的高年级的学生见到远近有名的武疯子正在学校溜达,便动起了歪心思。他们教唆年宝仔去跟正在拖堂的张老师要烟抽。他们想见识一下张老师的狼狈样。
可事实上剧情并没有按照这几个一肚子坏水的学生所设想的那样发展。
张老师正一门心思地上课,突然发现同学们一脸的惊愕。一转身,发现神精病的年宝仔已经走进了教室,正站在自己的跟前。
年宝仔伸手跟张老师要烟抽。
恼羞成怒的张老师抬手就是一巴掌。
年宝仔既没有还击,也没有退缩,而是伸着手,嬉皮笑脸地继续跟张老师要烟抽。
张老师推搡着将年宝仔赶出了教室,继续他未完的课程。
局势一边倒,张老师完胜,一场好戏未能上演。这可是那几个学生所没有想到的,他们愤愤不平地诉说着张老师的不是,以期在心理上找回一些平衡。
在郁风的记忆之中,他亲眼所见到的武疯子大伯的动手打人共有三次,而这三次打人,都跟自己有关。
这一年的夏天,天气特别的炎热。午后时分,几家人照例聚在郁风家的屋后,也就是水妹子家门前的树荫下消暑。
上午,郁风刚刚理过发。
房大妈便拿郁风的寸头打趣:“哎,小风剃了个光头嘛!”
在郁风的认知中,光头就等同于和尚,自己可不是和尚,便赶紧反驳道:“才不是光头呢,这明明是平头。”
房大妈故意地针锋相对:“哪里有头发啊?我看看。”伸手摸了摸郁风的寸头。
郁风将头一偏,有些生气地说道:“摸什么摸啊?你才是光头呢!”
众人都微笑着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那里斗嘴。
一个身影快速地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就给了房大妈一个嘴巴。
这一声脆响,在午后那干燥的空气中是那么的响亮。
当众人反应过来时,年宝仔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房大妈指着年宝仔的背影骂道:“你这个杀千刀的疯子,小心我也找人将你吊起来打!”
嘿,骂一个武疯子又有什么用呢!
一干人幸灾乐祸地在那里笑着。
房大妈觉得失了面子,便将怒气撒向了郁风,那张嘴就像是一挺机关枪似的,语速极快地说道:“以后,谁还敢跟你开玩笑啊?谁还敢跟你玩啊?跟你玩,随时都有可能被你那个武疯子的大伯不知轻重地打上一顿。谁再跟你玩,谁就是二百五!”
郁风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武疯子大伯爱护是一种负担。日后,谁都不跟自己玩了,那该如何是好?
后来郁风才明白过来,武疯子大伯对自己的爱护,跟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以及武疯子大伯先前在家中的地位有着密切的关系。
郁风是家中的长子,而武疯子大伯也是家中的长子。
郁家的男丁十分的单薄。爷爷是独子;父辈就大伯与父亲两个男丁,而大伯年少时就疯掉了;到了郁风这一辈,又是一个男孩。故而,不管是年少时的大伯,还是郁风,在家中都是十分的受宠。
大伯早早地就进了学堂。一次,放学后,跟年长几岁的同村人出去放牛时,头部被打了,从此就疯掉了。
曾祖父东奔西走,四处问医求药。最后病倒在了求医的路上。临终之时,抓住每一个来看望他之人的手,希望对方能够帮帮年宝仔。
这种重男轻女、重长房长孙的思想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武疯子大伯的脑海里,对郁风的爱护几乎是出之于其本能。
一年级的下学期,武疯子大伯走失了,一直未回来。
时常有人来郁家报信:据说有人在这儿见到了年宝仔;有人在那儿见到了年宝仔,赶快去找找。
奶奶总是说,要去找的。可是,从未出去找过。
一来,都是些不靠谱的消息;二来,郁家没有去外地寻人的经济条件。更主要的是年宝仔早已是郁家的一个沉重的负担,自行走失,对郁家也是一个解脱。
那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估计是不会再回来了,那间小屋的床铺都已经被拆除了,放满了杂物。
一年后的某一天,年宝仔被救助站的人给送回来了。
那是一个特别冷的冬天。郁家是啥都没有留了,幸亏救助站提供了棉衣棉裤,还有棉被,比郁风家的厚实多了。
在家里待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武疯子大伯又走失了。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救助站提供的棉衣棉裤,还有棉被,奶奶洗干净后,一直放在那儿。后来,自个儿穿上了身。
只有父母亲永远惦记着自己的子女;至于外人,时间一久,早已是忘得一干二净。
每年的除夕夜,家人入睡之后,奶奶总是小声地哭泣着。
齐心小学
郁风上幼儿园时,花亭荡小学尚未搬迁,还叫做齐心小学呢。那时候,幼儿园只有一学年,而有些人是直接上小学。郁风却读了两年的幼儿园。
整个小学阶段,郁风的家人极少去学校,只有父亲去过三次,分别是两次幼儿园及小学的报名。
就跟约好了一起出生似的。不大的村子,跟郁风一般大小的小孩特别多,同年或是大一岁的小伙伴共有9个。幼儿园报名时,一个村子的,连郁风在内一共是3人,另外两个是王兵与与王松,都比郁风大一岁。看到大多数的小伙伴还在家里玩着呢,郁风对于上学很不乐意,是被父亲硬逼着去的。
上幼儿园没多久的某一天放学时,恰好下起了雨。不少家长前来学校送雨伞。郁风等了一会儿后,不见家人来,便冲进了雨中。
经过学校操场时,发现地上有一顶被人遗弃的荷叶。郁风捡起荷叶倒扣在自己的头上。
别人都打着伞,只见一颗大脑袋上顶着一顶绿荷叶在雨中奔跑着。
因为这顶荷叶,郁风的上半身基本上没有淋着雨。
当郁风回到家时,父亲抓着雨伞正要出门去接他。
全家人看着头顶荷叶的郁风都笑了,知道了风吹雨淋已经难不倒本就长得皮实的郁风了。
因为那一次的不打伞顶着个荷叶在雨中奔跑,村子里年长几岁的孩子常常会以此打趣郁风: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有雨伞,我有大头。
对于凭空而降的这么一个绰号,郁风是不乐意接受的。只要有人在郁风面前说起“大头”二字,他就跟人家急。
王兵当了幼儿园的班长(据说王兵家跟教幼儿园的赵老师家是亲戚)。
当了班长的王兵可神气了,整天学着赵老师的样子管束着这十几个小屁孩。
上了幼儿园,最让郁风难受的是每天中午都要睡午觉,郁风可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郁风真的是不想睡午觉,可是不睡不行啊,王兵跟警察似的在那里看着呢!只要将头抬一下,都要告诉赵老师。
郁风只得扒在桌子上假装睡觉,因为不想睡觉,从未睡着过。
每天中午的午休时间,对于郁风而言,就是一个受折磨的时间。
因为要看着大家睡午觉,所以王兵是不用睡午觉的。郁风是又羡慕,又气愤。羡慕的是当班长就可以不用睡午觉了;气愤的是班长为什么就可以不睡午觉啊?
幼儿园的这十几个小孩中只有赵琴一个女孩。
一天,赵琴的头上系着一块漂亮的丝巾来上学。可将这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的眼睛给看直了。他们以前只见过奶奶的头上的蓝色粗布头巾,或是母亲的绿色粗布头巾。哪里见过这么炫丽的丝巾啊!头系丝巾的赵琴真的是格外漂亮。
下课后,赵琴一个人在那里踢毽子。
王兵从后面偷偷地摸了一个赵琴的丝巾。
一直在边上瞄着的郁风也上去摸了一下。
哎呀,好光滑,好柔软!忍不住地又摸了一下。
这一下,恰好被赵琴发现了,赶紧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干什么摸我的丝巾啊?”
自知理亏的郁风一边向后退着,一边小声地说道:“我就摸一下下。”
赵琴却不依不饶地说道:“你干什么摸我的丝巾啊?”
争吵声又吸引来了五六个小男孩,他们也争着去摸赵琴的丝巾。
赵琴哪里是这么多小孩的对手啊,赶紧用双手捂着丝巾往后退。
赵琴越是捂着躲着,这几个小孩越是来劲儿,他抓一下,你扯一下的。
混乱之中,只听见“吱”的一声,丝巾被撕坏了。
知道闯祸了,几个小屁孩立马四下里逃散了,只留下赵琴一个人蹲在那里伤心地哭着。
赵老师闻讯而至。
全班同学都被集中在了操场上。
看着赵老师那一张比下暴雨之前还要黑的脸就知道,今天的这个祸闯得不小,整个操场鸦雀无声!
赵老师大声地说道:“你们哪几个撕坏赵琴丝巾的?都给我站到前面来!看我不把你们的手打断了!”
因为害怕,没有一个敢站出来。
赵老师冷笑一声后,又说道:“你们以为自己不承认就行了?”
然后向着正站在她边上的赵琴说道:“赵琴,哪几个撕你丝巾的,给我把他们揪出来。”
连郁风在内,一共有六个小男孩被指认了出来,而始作俑者的王兵却成了漏网之鱼。
赵老师让这六个小男孩站成一排,很是生气地说道:“你们真有出息!六个男孩欺负人家一个女孩。这么多人,我都嫌打得手疼。”
赵老师到边上找来了一根手腕那么粗的长木棍,说道:“都给我站好了不要动,我一起打。”
看到木棍是这么的粗,郁风的心里很是害怕。可是谁让自己犯错误了呢?
赵老师高高地举起了木棍,然而就在木棍落下来的时候,除了郁风,其他的五个小男孩全都向前跨了一步。也就是说这一棍子只打在了郁风一个人的身上。
赵老师再次冷笑着说道:“你们还敢跑?”
“郁风,你站到边上来,不用再打了。”
然后又让那五个小男孩站齐了,然而当赵老师的棍子再次落下的时候,这五个小男孩又全都向前跑开了。
这可将赵老师给气坏了,怒气冲冲地说道:“王兵,把我讲台上的尺子拿来。”
王兵迟疑了一下后,小跑着将尺子拿了过来。
每个人都被重重地打了五下手心,那可是噼里啪啦的真打。
看着那五个小男孩龇牙咧嘴的表情,郁风很庆幸当时自己没有往前跑。别看棍子那么粗,举得那么高,打在身上并不疼。赵老师是在吓唬他们,是高举轻打。但后来的打手心那可是真打了。
一天下午,赵老师教了大家一首新歌—《一分钱》,并告诉大家,捡到东西一定要交给警察或是老师。
在这穷乡僻壤之地,郁风连警察的影子都还没有见过呢,捡到东西自然是要交给老师了。
跟往常一样,一下课,郁风就冲出了教室,玩去了。
在那一排教室的后面,郁风无意中瞥见角落里正躺着一张一分钱的纸币。郁风高兴坏了,捡起纸币就往教室里奔,将纸币交给了赵老师。
赵老师夸了郁风几句,郁风的心里面就象是吃了蜜一样甜。
郁风下意识地又去了教室的后面,那里居然还躺着一张一分钱的纸币,在微风的吹拂下,两边摆动着,就像是水里的小船,仿佛是在向郁风招手:快来捡啊!
郁风兴奋急了,捡起纸币再次奔回教室,交给了赵老师。赵老师什么也没说。
好像有什么力量拽着似的,郁风又一次的来到了教室后面的这一人迹罕至之处。
这一次,郁风没有见到钱,不免有些失望。
一抬头,略远一点的地方居然还有一张纸币。
郁风又一次的将钱交给了赵老师。
这一次,赵老师怔怔地看了郁风几秒钟,欲言又止。
郁风突然意识到自己哪边有些做得不妥,脸上不免有些尴尬。
像是着了魔似的,郁风又独自一人去了捡到钱的那个地方。
这一次,总算是没有钱了。
其实,那三张纸币是同一时间被人遗落在那里的,只是郁风太性急了,只见其一,不见其二,更不见其三。
第二天,郁风听到王兵在那里跟几个小朋友讲:“郁风为了讨好老师,将自己的钱交了上去,还说是捡的。”一脸的鄙夷之色。
听得郁风在心里面直叫冤,但他并未上前争辩。
上了一年的幼儿园,就应该上一年级了。父亲领着郁风跟王兵、王松一道去报名。
老师说郁风岁数不够。
父亲说,郁风比王兵、王松小一岁,实际上就相差几个月而已,希望通融通融。
老师随口问边上的郁风:“你愿意提前上一年级吗?”
郁风脱口而出:“我不愿意。”
贪玩那可是小孩子的天性。老师笑了,父亲也不再坚持。
王兵、王松读小学去了,而郁风继续上幼儿园。
后来,这三个人又在不同的年级汇合到了同一个班级,再次的成为同学。
少年不识愁滋味
三阿县乃鱼米之乡,河网密布,沟渠纵横。每年的夏天都会发大水,其区别只是严重与不严重而已。
郁风上小学时,学校已经搬到了李庄,校名也由“齐心小学”改为了“花亭荡小学”。
因为是新盖的学校,众家长也想看个新奇。报名的那一天,许多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学校的高年级学生的家长也去了。自发地以村庄为单位,报名的队伍是一拨又一拨,浩浩荡荡。
上学要自带板凳,高年级的学生是自己扛着,低年级的则是家长扛着。孩子们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着,众家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聊着。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没有烦恼,只有满满的幸福。
花亭荡小学位于李庄的边上,本来是有大道直达的,因为部分道路被淹,报名的人群只能从庄子上绕行。
对于郁风而言,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一会儿,从这一户人家的门前经过;一会儿,又绕到了另一户人家的屋后。弯弯绕绕,百转千回!
郁风既感到新奇,又有些担心。要是没有人领着,他恐怕是走不出这个庄子的。
一个礼拜之后,正式开学。
水妹子三姐妹由大妹子领着一道去上学。母亲拜托大妹子也带着一点郁风。
这个时候,大水已经基本上退去了,众学生多半都是从大路去学校。
眼看就要到学校了,却遇到了一只拦路虎。可能是引水的需要,好好的路开挖了一个很宽的缺口。高年级的学生可以趟水而过,而对于郁风这些低年级的学生而言,那就是齐腰深的水了。
学校近在眼前,却过不去。要是再从村庄绕行,那个冤枉路可就多了去了,故而没有一个人愿意绕行。
大妹子先将水妹子背了过去,又来背郁风。
尽管郁风与水妹子同岁,但两个人的分量却截然不同。郁风刚一扒到背上,大妹子立刻脚下一沉,觉得好重,勉强迈开了脚步。
就要到达对岸时,大妹子体力不支,脚下一崴,两个人都摔倒在了水里。
见到有人摔倒在了水里,缺口这边正忙着卷裤脚的学生,那边正忙放着裤脚的学生,全都哈哈大笑。
大妹子在下面托,二妹子在上面拉。
郁风十分狼狈地上了岸。
一书包的书除了一两本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外,其余的几乎全都湿透了。郁风将这些潮湿的书本放在教室门前的走廊上晾晒着。
第一趟课是班主任王老师的课。
王老师一走进教室便问道:“谁的书放在外面晾啊?”
郁风赶忙说道:“我的。”
“那你的语文书有没有湿啊?”
“没有。”
说话间,郁风已经从桌肚子里拿出了“语文”书。
王老师一脸疑惑地从讲台前走了过来,看了看郁风手里的课本后,说道:“这是数学书,哪里是语文书啊?”
说得郁风一脸的尴尬。
郁风上了两年的幼儿园,除了玩,啥也没学会,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还不认识呢!又哪里分得清“语文”与“数学”?
幼儿园时的同学王松,一年级时,再次成为郁风的同学。加上小河南岸的陈玉,组成了一个铿锵三人行。
上学时,每个人从家里出发的时间点并不是十分的固定,故而这三个人不一定能够汇集到一起。放学时,必定是一道回家。回家之后,或是打猪草,或是编蒲包,又或是煮稀饭,反正有事情等着你去做。
回到家就得干活,故而这三个人并不急于回家,将回家的路途当作休闲的好时光。或是从书包里摸出个陀螺来,轮流抽上个几轮;或是搞搞破坏,以掌为刀,斩断路边的花花草草;又或是四周瞄一瞄,田头无人,迅速地摘一把嫩蚕豆解解馋……到家从没有个准点。
已经上小学了,可郁风还停留在幼儿园时的状态,一门心思地想着玩。老师在上面讲课,他的心思却在窗外的蝴蝶与蜻蜓上;还有操场边上的那一个鱼塘。这些日子以来,水位在不断地下降,时常会看到大鱼的身影。水位再这么降下去,估摸着就能徒手逮鱼了……
小学的第一个暑假就快要结束的时候,鱼塘的主人来郁风家结算工钱(农闲时,村民们常常结伴去县城的工地打零工。因为郁风的父亲上过几年学,故而一直替他们这个河南河北两个村民小组的小团队保管工钱,偶尔也会有其他的村民加入进来)。
劈里啪啦,拨弄了一通算盘后,父亲递过来了一叠花花绿绿的纸币。鱼塘的主人需要找回5分钱,可是身上没有带零钱。
就在这两个人有些为难的时候,鱼塘的主人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面前的郁风,立刻喜上眉梢,有了主意,笑呵呵地说道:“我在学校门口摆摊卖糖水萝卜。开学后,让你儿子到我那儿吃糖水萝卜,肯定不会亏了他的。”
父亲说道:“也好,也好”
郁风知道这个人的确在学校门口卖糖水萝卜。那一桶的萝卜,除了有常见的红萝卜外,还有青萝卜、紫萝卜。他还从未吃过青萝卜、紫萝卜呢。一分钱一小串,还可以喝一小碗的萝卜糖水。郁风压根儿就没有零花钱,故而从未在边上驻足过。
开学后,将有糖水萝卜吃!郁风的心里乐开了花。他仿佛已经吃到了糖水萝卜,满口生津。
整个花亭荡小学一百多名学生,家里都不富裕,能够被送过去上学就已经不错了;平日里,都没有零花钱这么一说。那个卖糖水萝卜的也不指望能从学生身上赚多少钱,只是季节性地出摊,也不是全天候的,仅仅是下午在学校的门口摆摆摊。
开学的第一天,一吃完午饭,郁风就急匆匆地往学校赶。
老远就看到那个一大早就已经在学校门口的卖货郎又已经在那里向过往的学生吆喝着了。平日里,这个走街串巷以卖麦芽糖为主兼营针头线脑的卖货郎只不过是隔三差五地在学校门前停留一会儿。
郁风四下里瞧了瞧,不见那个卖糖水萝卜之人的身影。在学校门前徘徊着,一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心有不甘地跑向教室。
一下课,郁风就又急匆匆地跑向学校的大门口。然而,那个卖糖水萝卜的依然没有来。郁风很是失望。
第二天,依然不见踪影。
要知道,刚开学的那几天,一些学生的身上是有些小钱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这两天不出来摆摊,估计是不会来了。说好了的五分钱的糖水萝卜就这么不翼而飞,郁风的心里是十万分的可惜。
第三天下午的课间时间,不经意间,郁风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卖糖水萝卜的居然再次的现身了。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郁风好不兴奋,屁颠颠的飞奔而去。在那个卖糖水萝卜的摊位前转悠着。
那人正忙着卖糖水萝卜,根本就没空瞧上郁风一眼。
接下来的几天,郁风一直在那个摊位前转悠着。可是,那个人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些个买糖水萝卜的学生身上,压根儿没有拿正眼瞧过郁风。
郁风的心里很是疑惑不定,他弄不清那个人到底有没有注意到自己。也许自己跟那个人说上一句话,引起那个人的注意,就会想起来了。那可是五分钱的糖水萝卜啊!
星期天,家里来了客人。母亲让郁风去小镇买些菜回来。买完菜,还剩五分钱。郁风将钱昧了起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往日里,哪怕是仅剩下一分钱,郁风都会将钱交还给母亲。
星期一的下午,郁风神采飞扬地走向了那个卖糖水萝卜的,大老远地就神气活现地大声嚷嚷道:“老板,给我来五分钱的糖水萝卜!”
那个人正忙着给其他人舀糖水,没空理睬郁风。
郁风到了跟前,那个人才抬起头来看了看郁风,眼神里是满满的陌生。
郁风再次说道:“老板,给我来五分钱的糖水萝卜!”特意将“五分钱”加重了音量。郁风是那么希望那个人能够想起那一天下午所作的承诺啊!
然而那个人却将手伸向郁风,示意郁风拿钱来。
郁风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五分钱。
当那个人的手接触到这五分钱的时候,郁风这才反应过来。不是那么回事啊?他想将钱收回来。可是,已经迟了,那个人一用力,将钱拽了过去。
收好钱后,从桶里捞了五串糖水萝卜给郁风,又舀了一小碗的糖水。
糖水好甜!
郁风喝完糖水还站在摊位前不走。
通常情况下,一个学生一次只会花上一分钱,买上一串糖水萝卜,并喝上一小碗的糖水。郁风以为五分钱自然是五串糖水萝卜,外加五碗的糖水。
可是,那个人再也没有继续给郁风喝糖水的意思了。在他的意识里,他卖的是糖水萝卜,糖水是白给的。已经给你喝了一碗,就得了。
郁风悻悻地走开了,一口气吃掉了那五串糖水萝卜。
又脆又甜,真是过瘾!
刚刚爽完,心里面又懊恼起来。
郁风知道糖水萝卜好吃,可他从未想过要买(事实上,在这之前,他从未买过;在这之后,也再未买过),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钱。为了这一次的糖水萝卜,向母亲撒了谎,这可是破了天荒。就算是要买,也不会是一下子买五分钱的啊?隔上一段时间一串一串地买多好,能够解几次馋呢!一分钱,一串糖水萝卜,一小碗糖水。一下子给他五分钱,反而少了四碗糖水,多亏啊!
小孩子天生爱听故事。可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整天为了生计忙得够呛,哪里还有闲情逸致给小孩子讲故事啊!
郁风时常缠着邻居家的大姐姐讲故事。邻居大姐姐也忙得很。为了能够听到故事,郁风经常帮人家剥毛豆,剪蒲包的边角什么的。
来听故事的不止郁风一个,但郁风是来得最勤的那一个。
故事听久了,郁风知道了这些故事多半都是高年级的课文。有时候,实在是没有故事可讲了,就胡乱编造一个。
尽管知道有些个故事是胡编乱造的,但这些个小屁孩依然乐此不疲。
有时候,大姐姐实在是太忙了,或是连编故事的素材都没有了,这些个小屁孩只得悻悻而去。
二年级的时候,曾经的幼儿园同学王兵也成为了郁风的同学。
尽管王兵跟郁风是同一个村子的,但他家在村子的东头,上学时,走的不是同一条道。
放学后,王兵经常来找郁风玩儿,主要是听郁风讲故事。
郁风领着王兵去草垛边,或是沟坝的避风处,开展两个人的故事会。
郁风是现学现卖,亦或是胡编乱造一番。
其实,郁风知道自己的故事讲得不咋的,可是王兵却听得很认真,总是说郁风讲得好,往往是讲完后,还要求郁风再讲一段。
有这么一个忠实的听众,郁风的心里很是受用。
每每讲了一段时间的故事后,郁风还没有什么表示的话,王兵就馋兮兮地盯着郁风的口袋看。
郁风的心里清楚得很,王兵之所以来找他讲故事,并不是自己的故事讲得好,而是惦记着他口袋里的那点“干货”。
郁风的口袋里时常装着两块米饼或是两根萝卜干(这些“干货”具有季节性,并非每次都会有)。
郁风讲上一段故事后,常常会掏出米饼或是萝卜干,一人一份,边吃边讲。
两个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就着野外的干草味或是泥土气息,细嚼慢咽,很是惬意!
整天浑浑噩噩,学习成绩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好在是每次考试都能够勉强及格。
每次拿回成绩报告单时,父亲总会批评郁风一番。
在一旁的奶奶也会帮腔:“你看看,水妹子那么多红灯,你一个红灯也没有。”
边上听到的人禁不住地抿嘴而笑。
在奶奶的眼中红色是喜庆,是成功的象征;她并不知道成绩报告单上的红色是不及格,是失败的象征!
懵懂
班主任王老师与孙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已经搭档多年。他们总是将学生送到二年级,就回一年级,周而复始。孙老师是因为年纪大了,王老师则是因为文化层次不高(可能是小学毕业,最多上过初中)。
在低年级的学生眼中,老师就是严厉的代名词,尤其是班主任。郁风的学习成绩不好,对老师更加的怵。
星期天的上午,郁风跟着父亲去小镇买东西。一直在边上走着的郁风,突然间就不见了踪影。父亲转过身来,看到郁风正拼命地往回跑着。父亲呼喊着郁风,可郁风根本就不予理睬,继续往回跑着。
怎么回事啊?父亲很是纳闷。无意间向灌溉渠的对岸看了一眼,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对岸的码头上洗着菜,父亲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父亲很是热情地向着对岸打起了招呼:“王老师在洗菜啊?”
“是啊。”
“我们家郁风太没出息了,见了老师就往后躲。”
“小孩子都这样的,大一点就好了。”
说话间,王老师已经洗好菜回家去了。
父亲一边跟着往回走着,一边高声喊道:“你们王老师已经回去了。”
听说王老师回去了,郁风立刻停下了脚步,犹豫了一下后,慢吞吞地向着父亲走来。
郁风一直瞄着灌溉渠的对岸,那个码头上空荡荡的,早已没有了王老师的身影,只有几片碎菜叶漂浮在水面上。
确认王老师已经离开了,郁风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父亲非常的恼火,一路上骂着郁风。
“这么大的人了,还上不了台面,老师有什么好怕的啊?”
郁风一声不吭。
父亲是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抬起手来打了郁风两巴掌。
一年忙到头。过年了,所有的人都闲下来了,唯一可做的就是吃喝玩乐。其实也没什么可玩的,平日里被禁止的赌博成为了一个最为普遍的消遣方式。
大人们在八仙桌上赌着;小孩子们也在叽里旮旯里有样学样,或是在边上津津有味地观战。
大年初二的上午,郁风又在邻居家看热闹。随着输赢的不断加大,郁风也跟着有些激动。
就在这时,比郁风小两岁的郁亮手里拿着一副扑克牌走了进来。尽管郁亮比郁风小两岁,但从辈分上讲,郁风得叫郁亮小叔。
郁亮对郁风说道:“看人家玩有什么意思啊,我们自己玩。”
郁风有些为难地说道:“可是,我不会啊!”
郁亮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们可以玩推二八,很简单的,就两张牌比大小。”然后将规则讲了一遍。
郁风特意问了一遍:“推二八,二八杠是最大的?”
郁亮斩钉截铁地说道:“是的!”
由此,郁风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赌博。
郁风小心翼翼地打开郁亮发给他的两张牌,满心的激动立刻写在了脸上。
从郁亮的脸上看得出他肯定也抓了一副好牌。
郁亮直接上了一块钱,郁风也跟了一块钱。
上完这一块钱,两个人都没有钱了。
要知道,一块钱,对于这两个小孩而言,那可都是巨款。平日里,他们的手上决不会有这么多钱。郁风每年的压岁钱加起来,也就两三块钱;况且,过了年是要上交的,家长早已将其纳在学费的预算里了。
两个人都认为自己必赢,又岂肯认输?但,谁也没有钱了。商量一番后,干脆直接开牌吧,谁大谁赢。
郁亮是两个“A”,而郁风是“二八”。
两个人都说自己的牌大。
争论间,郁亮已经将钱抓走了。郁风又岂肯罢休,便吵了起来,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
这时候,坐在八仙桌前的大人们前来干预了。
有人问道:“郁亮,你是什么牌啊?”
“两个A。”
“郁风,你呢?”
郁风将手中的牌亮给了对方,中气十足地说道:“二八。”
大人们都笑了。
“二八,就是‘瘪十’啊,是最小的牌。”
郁风自然是不相信,拧着脖子说道:“推二八,二八扛不是最大的吗?”
“怎么可能呢?”众人摇摇头又上牌桌去了。
郁风自然不乐意,抓着郁亮的衣服不放。
边上看闲的大人开始数落郁风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哪有打牌打输了不认账的道理呢?”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郁风急得哭了起来。
在屋外聊天的父亲听到郁风的哭声后,赶紧走了过来,在听了边上的人讲了个事情的大概后,立刻火气冲冲地揪着郁风的耳朵往回走。
到了家里,父亲狠狠地打了郁风两个耳光,跳着脚说道:“晦气鬼的孩子,大过年的,就在外面嚎嗓子!你比郁亮大两岁,还被人家欺负。丢不丢人?”
在外面受了委屈,又被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地打骂了一顿。从此,郁风的性格中就多了几分懦弱,有什么事情再也不跟父亲讲了。
讲台上的粉笔盒里除了粉笔头外,还躺着一颗纽扣与笔盖。
郁风知道这颗纽扣与笔盖是同学们捡到后交给老师的,一直无人认领。看着那个粉笔盒,有时候,郁风会突发奇想:同学们捡到的值钱的东西,交给老师后,最终又去了哪里呢?当然了,他从未见过同学们捡过什么值钱的东西交给老师,所以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而已。
一天中午,郁风走得有点迟,故而未能碰上王松与陈玉,独自一人去的学校。
一位高年级的大哥哥在郁风的前面走着。
当那位大哥哥跨上学校那一排教室的走廊时,一支钢笔从衣袋里掉落了出来。
郁风在后面喊了一声。
也许是因为就要到上课的时间了,那位大哥哥赶着进教室,没有注意到郁风在叫他。
郁风正要喊第二声时,突然间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又闭上了已经张大的嘴巴。走上前去捡起那支钢笔,在手心里划了划。蓝色的线条,非常的流畅。可惜的是这支绿色的钢笔,没有了笔盖。
班主任王老师从走廊的另一端向教室走来,郁风赶紧小跑着走上前去,气喘吁吁地说道:“王老师,我捡到一支钢笔。”
王老师接过了钢笔,啥话也没说。
那两天,郁风一直在想着王老师怎么处理这支钢笔呢?他一直留意着那个粉笔盒,可是粉笔盒里从未出现过那支钢笔的身影。
一天下午的自习课,王老师站在讲台前批改作业。
郁风一抬头,发现王老师手中的钢笔是那么的眼熟。
下课的铃声响起时,郁风特意快步地走到讲台前,仔细地瞄了瞄尚在批改作业的那支钢笔。
郁风确认王老师手中的钢笔就是他所捡到的那一支。不过墨水已经换过了,王老师的笔下划出的是一个个红色的“√”。一直躺在粉笔盒里的那个红色的笔盖也被用了起来,看上去有些不太协调。
郁风终于知道了上交之物的去处,大感失望。
两个三年级
到了三年级,语文老师与数学老师全都换人了。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刚刚高中毕业三年的郁老师。
郁姓是当地不常见的小姓,语文老师竟然跟自己一个姓,郁风的心中有些小庆幸。
在郁风的意识里,这周边十里八村的郁姓人家都是自已的本家,有着在此地落根的共同祖先,有个什么红白喜事,都是要送人情的。
郁风十分好奇地问父亲郁老师家跟他们这个郁家有什么关联没有?
让郁风很是失望的是居住在小镇上的郁老师一家跟他们这个郁家没有任何的关联!
数学老师是花亭荡小学的李校长。
到了三年级,重新排了座位。规则还是一样的:男女同桌,好坏搭配。
郁风发现有一个比自己大一岁长得很魁梧的男同学近来老是找自己的茬。思来想去没有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同学啊!
在那个男同学有意无意的暗示之中,郁风这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郁风的新同桌是班长。这个女孩不仅长得很漂亮,而且每次考试都是班级第一名,是众多小男孩的爱慕对象。一二年级时,一直是那个男孩的同桌,他总是以此为荣。现在却成了郁风的同桌,他是在吃醋。尽管郁风从未有过与班长同桌为荣的想法,但人家却不是这么想的啊!
三年级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试,郁风的语文考了59分,终于挂了红灯。
母亲抱怨奶奶老是让郁风挂红灯挂红灯的,现在如愿以偿了!
学习成线不好,学校就让你留级。王松、王兵、水妹子都留过级了。其实,郁风这个成绩在班上也能排上个中等,照常是不会留级的;问题是就在这一年小学教育由五年制改为了六年制。也不知学校怎么想的,全班31名同学,竟然有15人留级。郁风也在留级生的行列。
这一年,王兵再次由郁风的同学变为学长。
不知别的同学是怎么想的,反正郁风认为留级是一个莫大的耻辱!
郁老师、李校长跟着一起留级了,继续带三年级。郁风的同学李梅,也就是李校长的女儿,一样也留级了。
开学几天后,王兵兴致勃勃地跟郁风讲:“五年制改为六年制,升一级就跟留级差不多,我们四年级的好多课文都是三年级学过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不是在刺激郁风吗?你升了一级就跟留级差不多,那郁风岂不是从三年级退回到二年级了!
按理说,这些课文都是郁风以前学过的,应该很熟悉,可郁风依然很陌生。这就说明,以往上课时,郁风压根儿就没有好好听,学过的东西并没有留在脑子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郁风深深地自责。从此以后,上课时,郁风无比地认真。多少年之后,老师在课堂上的一些神情,一些细节,他都是历历在目,如过电影一般。
尽管从留级的那一天起,郁风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但他一直抬不起头来。他很怕有人问他多大了?因为人家接下来的一句往往就是上几年级了?郁风如实的回答后,人家总是意味深长地“噢”一声。郁风一直期盼着能够早点小学毕业就好了,人家就不会再问他这个问题了。其实,小学毕业了,又能怎样?年龄的痕迹就能抹去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直以来,王老四有些看不上见了人从不打招呼,学习成绩也不好的郁风,很是不乐意自己的儿子王兵时常找郁风玩儿。现在郁风又留级了,更是瞧不上了,撂下了狠话:以后王兵再跟郁风这个没出息的一起玩,就打断王兵的狗腿!
郁风心想:你以为我想跟王兵在一块儿玩儿?
留级后的第一学期,郁风考了个全班第一,捧回了一张“三好生”的奖状。尽管啥奖品也没有,只是一张奖状,却是一份极大的荣誉(花亭荡小学每学期每个班级仅评出一个“三好生”)。
郁风第一时间就将奖状张贴在了堂屋照隔的侧墙上。
看着那熠熠生光的奖状,郁风的心中甚是得意。他憧憬着要是将这一面墙全都贴上奖状,那该多好!
得意完之后,郁风也在提醒自己一定要努力。他知道好多人留级之后的第一年,考试成绩都很好;但是吃完这一年老本之后,成绩立马下降。故而,这一年的考试成绩再好都不能说明自已的学习成绩进步了;要到以后保持住了这个成绩,才能说明问题。
第二个三年级的第二学期开学后的第一天,郁老师在课堂上说下午颁发少先队干部的队标,大队委的队标由学校统一颁发。
郁风是班上唯一的三道杠。
中午回家后,郁风匆匆忙忙地扒完午饭后,便开始换衣服。这件衣服嫌褶,那件衣服嫌旧。换过来,倒过去,都觉得不合适。其实,郁风一共就这么两件衣服而已,没什么可供挑选的。
换好衣服后,大中午的,郁风居然破天荒地拿起母亲的牙刷开始刷牙。在这之前,郁风从未刷过牙。郁风的刷牙就是从佩带上三道杠的这一天开始的。尽管从这一天起,郁风天天刷牙,可是他的那一口黄牙已经刷不回白色了。
内外交困
农家种啥吃啥,除非过年过节或是有客人来,从不去小镇买菜。
夏季,各类瓜果蔬菜还算充盈;到了冬季,整天除了青菜还是青菜,要是能够在蘸着酱油吃的青菜里放上一些廉价的豆腐皮,那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郁风家还算殷实,尽管只有老米干饭,但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够吃饱。有些人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节,是要外出借粮的,常常吃不饱饭。
尽管能够吃饱,但肚里还是缺少油水的。郁风一直很疑惑什么叫吃饱了,吃饱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一个初秋的早晨,家里煮了红豆稀饭,郁风一连吃了八碗。如果再继续吃的话,他还能吃得下。
也许是因为太缺少油水了,郁风背着家人偷偷地从橱柜里倒菜籽油喝。
一连偷喝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黄昏,郁风再次在光线暗淡的厨房里偷喝菜籽油时,被母亲发现了。
母亲大喊一声:“你怎么可以喝生菜籽油?”
这一声大喊,吓了郁风一大跳。
郁风知道家人很是珍惜数量并不多的菜籽油。做菜时从不多放;从大桶里倒到小瓶里时,总是小心再小心,生怕洒了一滴。
做贼心虚的郁风下意识地赶紧将尚未喝完的菜籽油又倒回了油瓶。
犯了错误的郁风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的生气,心里很是忐忑。他知道要是被父亲看到这一幕的话,早已是一巴掌上身了。
只听见母亲继续严厉地说道:“生油怎么可以喝呢?把肚子喝坏了怎么办?”
郁风知道再也不可以偷喝菜籽油了。
第二天中午回家吃饭时,郁风见到母亲揭开锅盖,从饭锅里端上来了一个盛有菜籽油的小碗。
那金黄金黄烝熟了的菜籽油散发着喷香喷香的气味,十分的诱人。
烝熟了的菜籽油真是好喝,不再有生油的苦涩味。
每天的中午,母亲都会给郁风烝上一些菜籽油。
连续喝了几天之后,郁风觉得有些腻味了,告诉母亲他不想喝了。
从此以后,郁风再也不馋菜籽油了。
种啥吃啥。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就那几样菜蔬。有郁风爱吃的,也有郁风不爱吃的。好在是爱吃的,天天都有得吃。他爱吃茄子,天天盯着茄子吃,吃到后来,茄子一下肚就吐。他又盯着蒜叶炒鸡蛋吃,蒜叶炒鸡蛋也吃到反胃。
幸亏是吃再多的青菜也不反胃。要知道,每年的冬天只有青菜可吃;不吃青菜,那就没得吃了。
有一年的冬天,天特别的冷,将青菜都冻死了。真的是没有菜可以下饭了。好在是油菜要耐寒一些,幸存下来了一些。幸存下来的油菜也都受伤严重,全都枯黄里泛着一点绿,每一棵都是小小的,蔫蔫的。
没办法,只得吃油菜了。
油菜是用来榨油的,不是用来吃的,吃到嘴里很是苦涩。要是多放上一些油,口感上会好许多。可是,家人哪里舍得多放油呢?每天的午饭,就成了一项苦差事。不吃挨饿,吃又难以下咽。
一天下午,郁风与母亲去远处的麦田施肥。
返回时,母亲发现一户人家田头的菜地里有一颗油菜特别的肥硕,立刻两眼放光。
郁风也注意到了那颗油菜。在一片黄色的裸露的土地上就那么一颗身宽体胖的油菜,肥嘟嘟的,绿油油的,在凛冽的寒风中,那么的引人注目。
郁风觉得这一颗油菜吃起来一定很香甜,他有些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一颗油菜。
母亲探着脖子向着四周瞧了瞧。
在这无垠的旷野里,除了刺骨的北风与没有任何暖意的阳光外,不见一个人影。
母亲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将那颗肥硕的油菜拔了起来,然后又用土将那个坑填平。
郁风很是忐忑地四周瞧着,生怕被人发现。
当母亲将那颗油菜装进袋子里后,一起往回走时,郁风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回原处。
明天的下饭菜已经有了一半的着落了。
母亲一直教导郁风不要拿人家的一针一线。然而,今天的这一行径肯定是“偷”。郁风有些弄不清楚了,在这种食不果腹的境况下,偷人家一颗油菜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土地只能解决一家人的温饱问题。平日里出个份子钱,小孩子上学什么的,特别是拆旧屋盖新房这种大手笔,就得另谋出路了。
这里的人家一到农闲时节,家家编蒲包。编蒲包是当地人的一项重要的副业。
编蒲包少不得蒲草。这周边是不产蒲草的,三阿县的西部有众多的湖泊,那里到处是蒲草。
初春时节已经将刚刚从冰渣里吐出新绿的蒲草预定好了,到了深夏收割好用船运回来。
收割运送蒲草那可是一项重体力活,需要团队的协作。前进生产队每年都会自发的组成两三个团队。
这一年,父亲与王家五兄弟以及另外的三户人家搭伙割蒲草。
前进生产队共25户人家。王姓是大姓,共12户;其次是罗姓,共6户;其余的,每个姓氏不超过3户人家。
农民嘛,日出而出,日落而归。即便是去县城的工地干体力活,晚上也是要回来的。
每年只有割蒲草的当口,父亲才会有几日不归。
郁风没有睡午觉的习惯,这一天的下午又是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晃荡着。
从西边走过来一位中年妇女对郁风说道:“你爸他们的蒲船回来了,你还不快去啊!”
听了此话,郁风立刻脚下生风向村子的西头飞奔而去。
三阿县地处里下河地区,乃鱼米之乡,水网密布。小河连着大河,大河连着运河,运河傍着湖泊,水道四通八达。
村子西头是一条大河,生产队唯一的一条大船常年停在此处。每年的冬天都会有外地的大船停泊此处收茨菇。这些大船比起生产队的那条大船来,那就大太多了。听大人们说这些船都是要过江去的。长江,那是一个多么遥远而又神秘的地方啊!
当郁风赶到村子西头时,大人们都已经下船了,正站在堤岸上商量着什么。
那条船上,翠绿色的蒲草码得整整齐齐,堆得好高好高,将船身压得很低很低,船帮的边沿就快要漫到水里去了。
船头般尾的两边分别有一根长竹杆直插水中;般头处系着一根长长长的粗麻绳。平日里,只要一人一根长竹杆,就可以掌控这条船了。四根长竹杆,外加一根粗麻绳,可见这个活儿是多么的不轻松。到了逆水处,船上有人撑,岸上有人拉,才能艰难行进。
郁风瞧了一眼父亲:胡子拉碴,一张脸黝黑黝黑的,衣服皱巴巴满处的水渍,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颓废。
其他的几个叔叔伯伯也跟父亲的情况大差不离。
母亲也来了,不大一会儿的功夫,这几户人家都有人过来了。然后就开始分蒲草了。照例这九户人家按照顺序一家一捆地从船上往岸上扛蒲草。一定要按顺序一家一捆地扛,因为这蒲草有好有孬,上面的都是好的,越往下越孬。
在各家扛蒲草之前,先给王松的爷爷奶奶扛了十捆最好的。
王松与王兵是堂弟兄,王老三与王老四分别是他们的父亲。
王松的爷爷奶奶单独过日子,王家五兄弟孝敬爹妈几捆上好的蒲草那是应该的,但将另外四家不相干的人家也裹胁在里面,就有占便宜的意味了。
这王大奶奶生了五个儿子,又有了五个孙子,是有福之人。沟南河北的人家,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都爱请王大奶奶帮忙,以沾沾福气。王大奶奶本就能说会道,针线活又是十分的出色。她也乐意帮这个忙,除了能够有几顿好吃好喝之外,内心更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水乡的人们几乎人人都会游泳,个个都会捕鱼。
郁风还小,尚不会捕鱼,特别乐于跟在邻居大哥哥后面帮着提鱼篓子。
盛夏时节,酷暑难当。河边的树荫下总会有人在那里钓鱼。
水妹子家的的河泥存储池比较高,且有一个边沿凸入了水中,两边有几棵高大的柳树,是理想的钓鱼之所,经常有人在那里钓鱼。(这里的人家,家家户户都在河边开挖了或大或小的池子,用来晾干河泥。将晒干后的河泥放入猪圈与猪粪混在一起是非常好的有机肥;而化肥是要花钱买的,尽量的少用。)
这一天的下午,无所事事的郁风又到水妹子家的河泥存储池边上瞧热闹去。
好几个半大的男孩正一字儿排开在那里钓鱼。多半都是本村的,东边邻居家读初中的大哥哥也在其中。让郁风颇感意外的是一个五年级花亭荡的男孩也在这儿钓鱼。听大人们说花亭荡周边的水泊特别的丰富,那儿的每一个人都是捕鱼高手。这个人怎么会来这儿钓鱼的呢?
此处的河流并没有圈禁起来,不是哪一家的,大家都可以钓鱼,但也没有人投放鱼苗,所以能不能钓上鱼来全靠运气。大家也没有指望一定能够钓上鱼来,更多的是消磨时光。几个人在那里打打闹闹,嘻嘻哈哈!
大妹子领着头儿,后面跟着几个小女孩儿手牵着手喜笑颜开地走了过来。
大妹子问道:“你们钓了多少鱼啊?”
邻居家的大哥哥说道:“没钓到。”又指了指花亭荡的那位说道:“就他钓了不少。”
“在哪儿呢?”大妹子一脸好奇地问道。
大哥哥向着边上的一处低矮的河岸指了指。
“看鱼去啰!”几个女孩儿很是兴奋地冲了过去。
三根白色的粗线在水中若隐若现,粗线的一头系着一小截粗铁丝,铁丝的一大半插入了泥土。粗线的另一头系着一截小木棒。铁丝从鱼鳃进鱼嘴出,这三根白线之上或多或少地都拴着鱼儿。白线绷得越紧,说明鱼儿越多;松垮垮的,则肯定没什么鱼。
大妹子提起一根白线,两条鲫鱼;又提起一根白线,更让人扫兴,就一条;第三根白线,沉甸甸的,让人很是兴奋,有十几条。
“这一串鱼是哪个的啊?”
众男孩回应道:“花亭荡的。”
大妹子看完,另外几个女孩儿也提起来看上一番。
好奇心驱使着郁风也走过去提起花亭荡的那串鱼看了一番。
这几个女孩儿来了好一会子,没有一个人钓上一条鱼来,很是失望地又走开了。
女孩儿们刚离开,花亭荡的那位就又钓上来了一条三指宽的鲫鱼。
众男孩一脸的羡慕与无奈。
花亭荡的那位抓着鲫鱼,很是得意地去水边拴鱼。
只听见一声惊呼声从水边传来:“哎呀,我的鱼跑了!”
哈哈哈,众男孩一片幸灾乐祸的笑声。
花亭荡的那位在水边张望着。可是,哪里还有鱼儿的影子?只有岸边的那个小孔说明此处曾经拴过鱼。
花亭荡的那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备用的拴鱼线,很是麻利地串好鱼,放入水中。
回到蓄泥池的边沿上后,花亭荡的那个男孩双眼瞪着郁风,气势汹汹地说道:“是你将我的鱼弄丢了,你得赔我钱!”
一听要赔钱,郁风很是害怕。
邻居家大哥哥说道:“凭什么让他赔你钱啊?”
“是他看我鱼的,把我的鱼弄丢了。”
“又不是他一个人看你的鱼。”
“前面,鱼一直好好的;是他最后一个看的。鱼跑了,他得赔我钱。”
“赔你多少钱?”
花亭荡的那位想了想,说道:“一块五。”
这可把郁风给吓坏了。一块五,对于郁风而言,那可是一个十分巨大的数额。他到哪里能够弄到这么多的钱啊!
“就那么几条鱼,要一块五?你想钱想疯了吧?”邻居家大哥哥满脸鄙夷地说道。
哈哈哈,众男孩一片讥笑声。
“他将我的鱼弄丢了,肯定得赔!”花亭荡的那位气急败坏地说道。
“不就十条鱼吗?”邻居家大哥哥一脸轻松地说道,转身指了指边上被丢弃的多半已经蔫掉,个别的还在蹦跶的小毛毛鱼说道:“这些鱼都是我钓的,肯定不至十条,都给你,抵你那十条鱼。”
邻居家大哥哥长得很是魁梧,是学校的运动员,又比花亭荡的那位高两届。
花亭荡的那位被镇住了,不再说话,默默地钓着鱼。
见此情形,郁风一颗忐忑的心慢慢地平静了下来,隐隐地还是有一些担心。
度过了一个无拘无束的暑假,又开学了。
开学后的第一天,已经升入六年级的花亭荡的那个大男孩走进了郁风所在的教室。
郁风一见那人进来,就预感到事情不妙。
那个大男孩果真是直奔郁风而去,绷着一张脸凶巴巴地说道:“你将的鱼弄丢了,必须赔我一块五。你要是不赔,我就去你家要。”
若是被父亲知道了,肯定又是一顿揍。郁风答应赔钱。
郁风是一分钱也没有。为了赔这一块五毛钱,他是想方设法地攒钱。凑足了五毛钱,就还给花亭荡的那位,而花亭荡的那位一拿到钱就去买糖水萝卜。
郁风看着花亭荡的那位吃着用自己花了很长时间才攒起来的钱买来的糖水萝卜,心里面酸酸的。
一学期结束了,郁风才还了一块钱。一直到花亭荡的那位即将小学毕业之时,郁风才将这一块五毛钱还清,压在心中长达一年之久的这副重担这才卸了下来。
露天电影
一年四季,郁风最烦的是冬季,最喜欢的则是夏季。冬季仅有一天冷于一天的漫漫长夜,以及那唯一的青菜。夏季有长达两个月的假期,可以尽情地玩耍。可以明着或是偷俞地下到河里游泳。可以呼朋引伴或是一个人静静地去河边钓鱼。有品种丰富吃不完的果蔬。
夏日里,最让郁风期待的是那特带劲的露天电影。
农村也没啥娱乐项目。大人们整天为生计而忙碌着;小孩子则无所事事。炎炎酷暑,漫漫长夏,有的时候挺无趣的。幸好,有露天电影。
每年的夏天,这周围的十里八村,几十个生产队,总会有一些个生产队放上那么一场露天电影。到底有多少个生产队会放电影?又是在哪一天放?谁也不知道。也许正是这些个不确定性,使得每一场的露天电影都是那么的弥足珍贵,那么的让人期待!
放电影的生产队,如果近几年有出嫁的女儿,必定会在当天将女儿女婿请回来。或杀鸡沽酒,或割肉买菜,做上一顿算得上是丰盛的晚餐。
全生产队的人家象是约好了似的,全都早早地做好了晚饭。穿戴整洁,象是过节似的。小孩子们早就等不及了,太阳还老高老高的就上了打谷场,一个个兴奋得满打谷场疯跑。母亲的呼唤声根本就是耳边风,只有父亲的怒吼,才能乖乖地回家吃饭。匆匆地扒完一碗米饭又奔向打谷场。
大路的远处,放影队的身影才冒出个头来,便有眼尖的小孩发现了,立刻兴奋地高声呼喊道:“放电影的来了!”
话未说完,已经迈开脚步往前奔。刚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有些迟疑地向远处张望着,他还不十分确定远处的来人就是放影队。时常会闹乌龙,将过路的当成了放影队,白欢喜一场,惹来一片嘲笑声。
又近了一些,确定是放影队。那个一直保持着奔跑姿势,随时准备起动的男孩立刻象离群的野马一样飞奔而去。其他的孩子也是你追我赶,迎接放影队的到来。
放影队到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将巨大的白幕悬挂在打谷场上,然后去队长家吃饭。
这悬挂起来的银幕就像是司号员吹响的集结号,本村的、外村的,闻风而动,扶老携幼,扛着长凳,提着矮凳,从四面八方涌向打谷场,以银幕为坐标,选定自己认为最为合适的位置。
商人的嗅觉都很灵敏。每一场电影都少不了卖货郞的身影。那一两个常年在这周边的村庄走街串巷的老面孔,自然是不会缺席;还有那么几个偶尔见过一两次,或是压根儿就没见过的也赶来了。他们占据着通向打谷场要道的最佳位置,吆喝着,向过往的乡民兜售着商品。
尽管那几个卖货郎吆喝得很是起劲,其实他们所出售的商品都很单调,缺乏新意。黑压压一打谷场的人,没几个会买。这到不是因为卖货郞的商品缺乏新意,而是因为乡民的手中没有闲钱。
一打谷场的人都是来看电影的,而卖货郎的心思全在生意上。大家都以银幕为坐标寻找最为合适的观影位置;而卖货郞的坐标是来看电影的乡民。电影开始之前,他们占据着通道;电影开始之后,他们将摊位挪到人群的末端,并与人群保持适当的距离。他们的摊位总是在你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能找到。
尽管每个生产队的打谷场都十分的宽敞,来的人再多都能够容纳得下,但合适的观影位置就那么多。来迟了,就没有合适的位置了,只能往后面站。
你的前面是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不时变换着的人墙,又如何看清那远处银幕上的事物?特别是小孩,看到的只能是人头攒动了。来都来了,又岂能甘心?不断地有小孩子脱离大人的管制,跑到人群的最前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人们在后面跟着,从打谷场尽头处的草垛上抓一把麦秆,让小孩子垫在屁股下面,挡一挡地面的潮气。
不断地有人往前面“加座”,就快要到银幕下面了。尽管仰着头,很不舒服,但总比啥也看不到强多了。
一场露天电影,两个片子,通常都是一个战争片加一个故事片。
每次当电影开始放映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人满脸的失望,因为这部电影,他们已经看过了。
放映队颠过来倒过去的,就那么些个片子。两个片子,你已经看过了一个,那是一个大概率事件。对于那些个整个夏夜都追着放映队跑的少年而言,两个片子都已经看过了,都是常有的事。
尽管有些人已经观看过了正在放映的电影,但没有一个人提前退场。
夏日的露天电影,不仅仅在于电影;其本身就是一场活动,一场夏夜的盛会。你来了,你站在那儿,你就是热闹的参与者。
夏日的露天电影是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增进感情的大好时机,卖货郞的零食多半都是卖给了恋爱中的青年。
一场电影,中途得换几次片子。
就在这换片子的片刻时间,小孩子们都坐不住,纷纷离开座位,满打谷场的疯跑。
电影又开始了,郁风照例往回跑,忽然发现银幕的背面有十来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正抬头在那里看电影。
郁风很是好奇地问道:“背面也能看电影?”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很是不以为然地说道:“背面还不是一样能看!这在背面,你想挑什么位置就是什么位置,没人跟你抢,没人跟你挤;不像正面,人挨着人,站得那么远,啥也看不清!”
郁风抬头看了看银幕,好像是那么回事。不过多少还是有一些别扭。银幕下方的文字都是反的,没法认。
也许对于那些老人而言,这都不算啥。文字对于他们而言,那是白搭,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识字。图像正的,反的,也没多大关系。电影里放了些个啥,他们也搞不太清楚。他们就是来凑个热闹的!
郁风还是回到银幕的正面,挤进那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当中去了。
第二天的一大早,就有起得早的小孩上打谷场上溜达去了。竟然捡到了他人遗落的钱币。
有人捡到钱了!这个消息迅速地在村子里扩散开来。众小孩争先恐后地上了打谷场,将打谷场翻了个底朝天。可是钱早已被那个最早上打谷场的小孩捡走了。也有个别幸运的小孩,在前一晚上用来垫屁股的麦秆之下翻出了一枚正反射着太阳光的硬币……
这一年的夏天,前进生产队也放了一场露天电影。这是郁风的父亲担任生产队队长以来所放映的第一场露天电影,也是唯一的一场。
在前进生产队,王罗是大姓,计划经济时代,王宏魁一直是队长,罗有才则是会计。在别的生产队都是队长的职权大于会计;而在前进生产队则反了过来,什么事情都是罗有才说了算,而王宏魁就是领着大伙儿干活。这都是因为罗有才有些文化,为人精于算计;而王宏魁则是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他也不爱计较。
分田到户之后,队长的作用已经很小了,而会计则根本就不需要了,队里进行了一次改选。
王罗两大姓谁也不服谁,其实这队长也没有多大意思了,结果郁风的父亲被推选为队长。
已经确定了生产队将要放电影的那几天,郁风与村子里其他的所有小孩一样,都很兴奋。
在路上遇到其他村子的人询问:“你们生产队要放电影?”
郁风总是一脸骄傲地答道:“是的。”
做主人的感觉真好!
放电影当天的下午得有一个人去接一下放映队。这个活儿,父亲安排给了邻居老房头。
放映队到来之后,先安排吃饭。
郁风家堂屋里的八仙桌前坐了六个人:老会计、老队长、老房头、父亲,以及放映队的那两个人。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菜,就是从东家买了一只鸡,西家买了一只鸭,村头小店沽了两瓶酒,再配上自家菜地里的几样蔬菜。
说不上特别的丰盛,但绝对实惠,肯定让你酒足饭饱。
就在这几个人谈笑风生,吃得兴致勃勃之时,一个人不请自到,自个儿到厨房里拿了碗筷,坐下来就吃。
吃了就吃了,还在打谷场上当众大放厥词:放电影花的是全生产队社员的钱,凭什么就你们几个人吃啊?你们吃得,我就吃得!以后,只要生产队放电影,我就去吃!
本来是一件全村人都很乐和的事情,就是因这么一个小插曲,弄得父亲有些尴尬,有些下不了台。
这个出来搅和的人是王三,也就是王松的父亲。王姓本就是前进生产队的大姓,王三又让王松认罗有才为干爷爷。以前,生产队放电影都是王三去接放映队的人,他自然也跟着吃了一嘴的油。平日里,罗有才常给王三安排一些轻松的活儿,所得的工分却比别人高。王三早已习惯了占点小便宜,吃不得亏。
父亲的这个生产队队长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尽管心里很不爽,但也不好发作。索性再也不提放电影的事了,免得有人找事。
几乎每年的夏天,郁风走在路人总会有人问郁风:“听说你们生产队要放电影?”
郁风总是一脸不耐烦地反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那个问的人悻悻地自嘲道:“你是本生产队的,你都不知道,肯定是没有的事了!”
前进生产队再也不放电影了,郁风这一帮小孩子在心里恨透了王三。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这并不影响郁风与王松之间的友谊,小学那几年,他们一直保持着铿锵三人行。
只要这周边有露天电影,父母亲多半都会带着郁风前往观看。然而,也有很多的时候,不让去。其实,不是他们不让去,而是因为不靠谱。每每这个时候,郁风只能是眼巴巴地看着本村的大哥哥们扛着板凳结伴而行。
第二天,郁风总会问一问邻居家大哥哥有没有看到电影。
邻居家大哥哥总是一本正经地说道:“看到了啊。”
“什么电影?”
“毛草稞里架机枪。”
郁风很是兴奋地叫道:“战争片?”
下一次的时候,郁风再问:“什么电影?”
“毛草稞里架机枪。”
郁风很是兴奋地叫道:“战争片?”
这一次,有人在边上不怀好意地笑。
郁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以后再有人说什么“毛草稞里架机枪”,就表示根本没有露天电影,白跑一趟。
尽管经常地白跑一趟,但是众少年还是乐此不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结伴而行于夏夜的苍穹之下,本身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优等生的待遇
所有的小孩子都很乐意为老师做事,都以为老师做事为荣。
当然了,你得值得依赖,老师才会安排一些事务让你去做。到了第二个三年级的下学期,郁风经常给老师跑腿,有时用的还是上课时间。老师知道即便是一两趟课不上,郁风的学习也不会受影响。
家住花亭荡的吴军一向调皮捣蛋。最近,每天都不能按时完成家庭作业,天天罚站。他也无所谓,早已习以为常了。
老师让他将家长叫到学校来。一个星期过去了,家长也没有来。
老师很是生气,吴军却是一脸无辜地说道:“我跟我爸妈都讲过了啊!”
对于吴军的说辞,老师是严重怀疑。
这一天下午的第一节课是数学课。一下课,李校长就将郁风、吴军叫了过去,说道:“郁风,你跟着吴军回去一趟,将他的家长叫来。”
这两个人也不用上课了,直奔花亭荡而去。
尽管花亭荡离学校并不远,但在另外一个方向,郁风从未去过。尽管在同一片蓝天之下,尽管相隔并不远,但这一路上的景致,对于郁风而言,充满了新奇与别样!
三阿县地处里下河地区,河网密布,沟渠纵横,而郁风家的周边相对而言地势较高,到了花亭荡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水乡。
这里的村庄就像是飘浮在水上似的;河里的水就快要漫到路面上来了;伸一伸脚,不需要弯腰,就可以洗去脚上的泥巴。
这里的河流,沿着道路这一边的水岸线是直的,而另外一边的水岸线是S形的,或多或少地凸进了稻田。那水湾里是一片一片翠绿的野生水仙,绿色的上面是一层炫目的白,白色的上面点缀着一点点黄。那绿的是叶,白的是花,黄的的是蕊。
郁风从校名知道了有一个叫做“花亭荡”的村庄。这可是一个充满诗意,又颇为豪迈,给人以无限遐想的地名啊!他一直不明白这个村庄为什么叫做“花亭荡”?哪里是花亭?哪里又有荡呢?总觉得是名不副实。
眼前的景象,让郁风找到了那么一点感觉。大体上能对上号了。
走过一座小木桥,就进入了村庄。
午后的村庄静悄悄的,每一户人家的格局大同小异,都是一个“L”型的布局。那一长横是三间主屋,一竖是两间厨房。
吴军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下了脚步,从厨房猫儿洞里的一块砖下摸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主屋的大门。
进入到房屋里后,明显地感觉到了阴凉与些许的灰暗,不再是阳光明媚。
吴军说道:“我爸妈去地里干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这会子在哪块地里干活。”
两个人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待了一会儿后,吴军又说道:“我爸妈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你要等到天黑?”
郁风想了一下后说道:“不等了,我们回学校吧!”
“等我们再回到学校肯定已经放学了,我就不去学校了。”
吴军等于是提前放学了。
对于郁风而言,先去学校再回家,绕不了几步路。郁风回学校主要还是因为他得第一时间向老师复命。
当郁风回到学校时,已经放学了,学生们正在往回走。
郁风赶紧找李校长复命。
办公室里,还有三两个老师,李校长已经回去了。郁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缝着护袖。郁风将情况向郁老师作了一个汇报。
这一天,上午的第一堂课是数学课,李校长一进教室就走到了郁风的课桌前,对郁风说道:“郁风,你帮我到大河里看看,收茨菇的大船在哪块。”
郁风欣然领命。
不用问,郁风就知道李校长所说的大河就是指村西头运送蒲草的那条河。每年的冬天,只有这条河里才会有收茨菇的大船。不是每天都有,也指不定会停在哪里。
郁风就近爬上了那条大河的河堤。
每年的夏天,这条大河都是满满一河的水。碰到了发大水的年份,堤岸上到处都是护堤的青壮年男人。尽管是日夜守护,仍有决堤的时候。
此时是枯水期。河水就像是陷在了锅底似的,堤岸显得好高好高。
堤岸两旁那高大的树木遮挡住了阳光,让人感觉到些许的阴冷。没有树木的地段,阳光是那么的温暖。
一路上,郁风的目光注视着那深深凹下去的锅底子。静静的水面空无一物。
郁风一个人在那高耸的堤岸上悠哉悠哉地行走着,胡乱地哼起了小曲,他挺享受这一个人的孤独。
到了前进生产队的地段,郁风的哼唱戛然而止,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起来,探着头向前张望着。他知道很快就要到生产队那一条水泥船的停泊点了。再往前不多远的河面上有一座桥,大型的船舶是过不去的。也就是说再见不到收茨菇的船,就不会再有了,那么他的这一趟寻船之行,将以失败告终。
郁风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到达了此行的终点。可是静静的水面上除了本生产队的那条水泥船之外,哪里有收茨菇的大船?
郁风站在原地,四处张望着。
尽管心有不甘,但也是无可奈何。郁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回学校复命去了。
不再原路返回,匆匆走下河堤,穿旷野,走捷径。
当郁风赶回学校时,教室还是那个教室,但站在讲台前的已不是李校长,而是教语文的郁老师。
吴军正站在课桌前唱歌。郁风刚坐下来,吴军的歌唱完了。
郁老师向着郁风说道:“这一堂课是音乐课的期末考试,其他人都考完了,就剩你了。唱一首歌就可以了。”
郁风有些懵圈,他本就五音不全,离开了歌词本,一首歌也唱不全,临了还来了个突然袭击。
郁风的脑子短暂的混沌之后,闪现出了郁老师近期才教的那首《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立刻从桌肚里拿出歌词本唱了起来。
郁老师给了个90分,郁风非常的满意。
下课后,李校长的女儿李梅走了过来,很是不屑地对郁风道:“你哪里是唱歌啊?就是在读歌词!”
起先,郁风很是不服气;静下心来再想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自己本来就不擅唱歌,而《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的音律又是特别的平缓,还真有可能像是在读歌词。
农村的生活设施很简陋。夏天,每天坐在木桶里洗个温水澡。到了冬天,尽管有塑料浴帐,然而从浴帐里出来的那一刻冷得让人吃不消,故而小孩子都不情愿洗澡。寒冷的冬天,一个月才勉强洗一回澡。这就给虱子提供了温床。一到冬天,小孩子的两鬓都是白花花的,很是刺眼,那一层白花花全是虮子。
一天,一个外乡人来学校推销虱子药,说得是天花乱坠。
老师们心动了,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决定当场试验。叫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低年级的学生,烧上一壳热水兑上虱子药就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当场为他们洗头。
除了老师,还有很多的学生也站在那里围观。
那个女孩还好,仅仅洗出了少许的几只虱子;那个男孩洗过头发的脸盆就有些瘆人了,脸盆里飘了一层的翻滚着的圆嘟嘟的棕色大虱子。看得人头皮发麻。
不时地有人咂咂嘴,满脸的鄙夷之色。
效果显著,学校决定囤货。
接下来,在花亭荡小学的每一间教室里,老师们都在讲虱子的危害,动员学生们购买虱子药。
中午回家后,郁风跟母亲要钱,也买了一包。
吃过晚饭,闲着无事的郁风照例在门前屋后溜达溜达。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不远处生气地训着话。
郁风循声走了过去,原来是远房大堂姑在那里训斥小堂姑。
“今天,脸都被你丢尽了,你还无所谓!那么多学生,老师怎么就偏偏喊你去了呢?都是因为你平时不好好学习。被叫过去洗头的都是差得不能再差的学生……”
站在郁风面前的这两位女孩尽管都是郁风的堂姑,但那个大的比郁风大不了几岁,在读六年级;那个小的比郁风还小一岁。
上午,那个当众洗头发的低年级女孩正是郁风的小堂姑。对此安排,郁风有些想不明白。那个小男孩有些憨傻,邋里邋遢的,每次考试总是班级倒数第一。郁风的小堂姑,尽管学习成绩不太好,但还不至于每次都考倒数几名,穿着上更是清清爽爽的。也许老师是有心的,但不是刻意的。
本来小堂姑对于在学校当众洗头发这个事情是没有什么感觉的;经过大堂姑这么一训斥,遭受了深深的刺激,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闷闷不乐的。
又是一个学期结束了,郁风照例捧回了一张“三好生”奖状。郁风所在班级那唯一的一张“三好生”奖状已经被郁风给垄断了。
这一学期,除了奖状外,破天荒地有了奖品:一包虱子药(估计是学校卖剩下来的)。
贴上这一张奖状后,那一堵墙合适的位置就满了。
郁风是踌躇满志,忽然间,有了一个主意,将这张奖状贴到了另外一堵墙上。这个位置就一直空在那儿,以此时刻提醒自己:还缺少一张“三好生”奖状。
村东头的王勇跟郁风同年,一道上的一年级,现在却比郁风低了两个年级。
王勇是学校的运动员,每年都代表花亭荡小学参加全镇的比赛,每次都会取得不错的名次,偶尔还去过县里参加比赛。然而,其成绩的取得涉嫌不正当竞争,因为他将年龄改小了。
村里人总是在夸奖郁风,王勇的母亲不服气了:不就是几张奖状吗?我们家王勇最不缺的就是奖状!
王勇家刚刚盖了新房-一栋两层的小楼,堂屋的大门尚没有安装。为了盖新房,王勇家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这是全生产队的第一栋楼房,王勇全家甚是得意。
父亲不以为然地说这栋小楼的造价并不比自家去年才盖的瓦房高。
郁风想一想觉得也是。这几年,村子里人家盖的都是带院落的三合院,前前后后有七八间房。青砖碧瓦、画梁雕栋、盘龙飞檐,漂漂亮亮的。王勇家就盖了这么一栋下三间、上两间的毛坯小楼,水泥墙面粉刷得毛毛糙糙,感觉整栋楼就是这么凑合着搞起来的。其他人家盖房子,房子一盖好就将工程款全部给结了。他家可到好,工程款全部欠帐,包工头已经来要过几回了,到现在一分钱都还没有给人家。
王勇妈将家中压箱底的奖状全都给找了出来,将堂屋的整面东墙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几乎全都贴满了。
王勇家的堂屋还没有安装大门,过往的行人老远就瞧见了那一墙的金黄色奖状。
乍一看,给人以一种震撼感,再仔细一看,慢慢一体味,就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尽管贴了一整面墙的奖状,但在众村民的眼中,没有一丁点的含金量。
村民们每天都要打此经过,一抬头就见到那满墙贴得参差不齐的奖状,就像是菜市场边上公共宣传栏上那满满当当的狗皮膏药!
这真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接下来的一学期结束时,郁风又领回了一包虱子药。再以后,就光有奖状,没有奖品了。估计是学校所囤积的虱子药连卖带送的已经消耗光了。尽管只是一包小小的虱子药而已,郁风的心里还是有些许的失望。
这一天下午的两节课分别是数学与体育,都是李校长的课。
一走进教室,李校长就宣布下午自习。他要赶回家收麦子。
李校长刚走,教室里的学生大部分也跟着走了。他们可不是逃学,而是去李校长家帮忙去了。
郁风正在那里写作业,一位女同学用戏谑的口吻说道:“郁风,你怎么没去李校长家收麦子啊?”
郁风头也不抬一下,回呛道:“我为什么要去啊?”
“好学生都去了啊!你不也是好学生吗?”
郁风抬起头来,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留在教室里的几个同学,平日里学习成绩的确都不咋地。
郁风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第二天,李校长黑着一张脸进了教室,怒气冲冲地吼道:“陈玉,
站到前面来!”
对于李校长这突如其来的怒吼,郁风与众位同学是一脸的惊愕与
茫然;而李玉却低着头乖乖地站到了黑板前,看样子,他应该是知道李校长为何怒吼。
下课后,李校长揪着李玉的耳机去了办公室。
同学们都围到李梅的课桌前打听怎么回事?
李梅带着几分自得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昨天早早离开学校的同学都去李校长家帮忙收麦子去了,只有李玉是个例外。他乘此机会到小镇的中心中学闲逛去了。
此时正是上课时间,若大的校园静悄悄的,陈玉一个人在校园里四处游荡。
逛着逛着,逛到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前。他对校长办公室门前走廊里悬挂着的那颗铜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镇中心中学早已用上了定时打铃的电铃了,校长办公室门前的这颗铜铃放在那里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花亭荡小学尚没有安装电铃,上课,下课,全靠悬挂在教师办公室里的那颗铜铃发号施令。
掌控着全校师生上下课的铜铃竟然就在眼前,触手可及!陈玉像是着了魔似的,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看着,看着,他情不自禁地摇响了铜铃。
整个学校立刻炸开了锅。
众师生先是一脸的疑惑,感觉还不到下课的时间啊,铃声怎么就响了呢?紧接着,老师看手表,同学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确定还不到下课时间,老师继续讲课。
校长闻声而动,一把薅住了正在摇铃的陈玉,大声地喝斥着。听到校长的喝斥声后,正在办公室里备课的老师纷纷围拢了过来,连推带搡地将陈玉带进了校长室。接下来便是一场暴风雨般的拷问。
镇中心中学的副校长跟李校长是同一个生产队的,放学后,这位副校长去了李校长家,将陈玉的所作所为向李校长作了通报,并要求严加管束。
陈玉在黑板前罚站了一整天。
在放学的路上,这个铁打的三人小组见到李庄的陈婶正在数一群鸭子。鸭子可不会老老实实地在那里待着,动来动去的。陈婶数了一遍,没数清,有些懊恼。
陈玉屁颠颠地跑上前去,帮着一起数。
陈婶却不领情,粗声粗气地说道:“不要你数。”又转过身来,和声悦耳地对郁风说道:“你来帮我数。”
郁风有些受宠若惊,走上前去帮着数鸭子。
陈婶一脸洋洋自得地对陈玉说道:“他学习好,数得对!”
数完鸭子,往回走的时候,陈玉酸溜溜地对郁风说道:“你是好学生,人家相信你。”
上五年级时,王兵再次成为郁风的同学。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有些生疏了。王兵时常来找郁风,郁风却不太乐意跟他在一起玩儿。
王兵一贯的调皮捣蛋,慌话连篇,经常被王四揍。而郁风已经成了全村皆知的好学生、乖孩子。
同样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郁风已经由墨变朱了。这个时候,王四特别乐意王兵与郁风在一起。
王兵在外面玩过头了,回家迟了,在被打之前,常常会抛出一只挡箭牌:我跟郁风在一起的。
听说跟郁风在一起,王兵就免打了。
王四放出话来说:只要跟郁风在一起,就是杀人放火,也没事!
有时,王四会在事后找郁风核实情况。要是对不上,王兵会被打得更惨。故而王兵经常匆匆地跑过来找郁风串供,郁风替他撒过不少的慌。
变故
这一年,王松家发生了重大变故,他们家的天塌下来了—王三被县医院诊断为食道癌,且已经到了中晚期!
整个家族进行了总动员,凑钱去省城的大医院做手术。
王松的母亲与大舅一道去医院照料王三。中途,小姨父将大舅换了回来。王松的奶奶暂时住进了王松家,帮着照应兄妹俩的饮食起居。
少年不识愁滋味,那铿锵三人行,依然一道上学,一块儿放学,一路上有说有笑。王松就感觉父母亲出远门去了。
半个月之后,王松的父母亲从省城的医院回来了。
村民们纷纷前去探望。郁风也跟着父亲去了。
大家都在宽慰着。王三心情很好,笑声朗朗,看上去,跟平日里没啥区别。
父亲笑着说道:“你先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养好身体;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不要管了,就是跌倒油瓶也不要扶!”
王三一脸认真地应声道:“是啊,这几年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养好身体;跌倒油瓶,我肯定不去扶!”
前进生产队根据人口的变化情况,每五年重新分一次地,都是在收完稻子种麦子之前的空闲时间进行。
王三住院的这一段时间,前进生产队又进行了新一轮的分地工作。
父亲向王三讲起了这一次各家的分地情况。
“这一次,数你们家的地分得好,不远又不靠人家。罗二家的地整个儿沿着罗三家一圈,就像是一把手枪。那么多的边边角角,拖拉机都到不了边,全得靠人工挖,得费不少的力气。”
王三咧着嘴在那里笑。
临走之时,父亲留下了一百元钱。
几天之后,母亲从其他村民的口中得知了父亲给了一百元慰问款这个事。回家后,母亲对父亲进行了一番埋怨,因为母亲知道村子里没有亲戚关系的人家给的都是五十元,只有父亲给了一百元。母亲埋怨父亲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钱给多了,而是觉得父亲在逞能。人家告诉母亲这个事时,一嘴的酸溜溜,带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别人家的事情,那怕是天大的事情,都不是事情。王三刚回来的那几天,大家都很关注,没几天,就归于平静了。郁风也将此事抛之于九霄云外了。
几个月之后,突然间听村民说起,王三又复发了。这一次,是无可挽回了。
很快,王三就起不了床了。饭也吃不下了,恐怕时日无多了。
这一天,父亲再次去探望王三。
长时间的病痛,再加上近来的不能饮食,王三已经虚脱得变了形。
午后,本应该阳光充足,王三的卧室却显得阴森森的。
父亲随口说了句:“这个房间,阳光有些不足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闻此言,王三立刻激动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这个房间常年被王才年家的那棵柳树遮着,哪里有阳光进来啊?”
父亲转过身来,抬头看了看。窗外的确有棵大柳树,枝繁叶茂,十分的粗壮。
说起来,这个王才年与王三是堂弟兄。然而,平日里,王三总是斤斤计较,跟左邻右舍搞得都不融洽。为了这棵柳树的事情,不知吵过多少回了。王三几乎每年都会趁王才年不在家的时候,爬上树,锯掉一些枝干。王才年知道后必定又是一顿吵:树长在我家的地面上,你凭什么动我家的东西啊?
今年因为生病,王三未能据树。
“你瞧见了吧?这棵树把我们家的阳光全都挡掉了。大家都知道,房间里常年进不了阳光,对身体是不利的。他们家要是不把这棵树砍了,我死都不会闭眼,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们家……”
王三激动得干呕起来。
父亲赶忙劝解道:“我去找才年,让他把树砍掉。”
从王三家出来后,父亲去了王才年家。王三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们家也同意砍树。问题是王才年去外地做工了,短时间内回不来。家里尽是老弱妇幼,她们是有心无力!
父亲说:“只要你们家同意,我来砍树。”
这么大一棵树,直接放倒肯定是不行的,得先爬上树将枝干卸掉。
父亲站在树上锯枝干时,脚下一滑,差点掉下来,亏得是眼疾手快,抓住了边上的一根枝干。要不然的话,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非死即残!
没过多久,王三便撒手人寰,在王松母亲撕心裂肺般的哭声中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悠远的唢呐声,吹响了无尽的悲凉。然而七七四十九天,守完“七”之后,王三就将被人们所淡忘。但王松一家三口的日子还要继续,孤儿寡母,这个日子怎么过?
“六七”做完道场,众人散去后,王松的奶奶将五家人召集在了一起,开了一个家庭会。日后,她们老两口的主要精力就放在王松家了,四兄弟也要做好帮扶工作。稻麦二季,王松家的粮食未进家门之前,四兄弟不得下自家的地。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每家都要过日子,生活又都不富裕。况且王家五兄弟平日里本就不团结。除了爷爷奶奶一门心思地巴望着王松家过好外,那四兄弟都是嘴上说得很好听,却往往不落到实处,故而王松家的日子过得还是挺难的。
一开始的时候,王松的母亲常常因思念而吃不下饭。后来也想开了,这个家还得靠自己。
王松的母亲才三十几岁,有人私下里建议招夫入赘。一开始,王松的母亲严词拒绝。可是日子实在是没法过,心思便松动了。
只有王松的奶奶对王松家的大事小事都十分的上心。她想替王三将这个残缺的家拢拢好,能够维持下去。她对王松的母亲再婚持反对意见,明里暗里进行着阻挠。阻挠了几次后,发现这个事情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放手了,对王松家的事情也不那么上心了。
来过几个,都不怎么合适。后来,一个叫“梁三”的,挺合适的。
初来乍到的梁三激起了村子里那一帮小孩子极大的兴趣。
当下正在热播电视剧《水浒传》,众好汉成了小孩子们崇拜的偶像。“梁三”与“梁山”的发音在三阿县是一样的。听说来了一个“梁山”,那一帮小孩子都争相去瞧一瞧“梁山好汉”长的是啥样。然而见到“梁山”的真容之后,众人是大失所望。在人们的印象当中,“梁山好汉”个个都是虎背熊腰、身宽体胖;可眼前的这位“梁山”过于矮小与瘦弱。
很快,梁三就从人们的眼神中读出了不屑之色,急于表现地说道:“你们不要看我个子不高,我什么农活都能干,要是不相信,咱们可以当场验证。”
说完,梁三就从王松家找出一副扁担,到王松家的猪圈前挑起一担的猪肥往王松家的地里送。他哪里知道王松家的地在哪里啊?一边走着一边喊道:“哪个帮个忙,带个路啊?”
王松的母亲半推半就地在前面带着路。
一担猪肥挑下来,说明这个梁三的体力还行。梁三是一个小包工头,经济实力也还不错。
两个人就这么看对了眼。
尽管王大奶奶的内心难以承受,但也只能是顺其自然,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王四两口子却跳了出来,横加阻扰。王松的母亲不为所动,王四两口子恼羞成怒,多次跑到王松家的门上大吵大闹,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可是,王松的母亲已经铁了心。
王四两口子对王松母亲是否再婚是漠不关心的,这个时候之所以跳出来,是因为王松母亲与梁三的结合侵犯了王兵大姨家的潜在利益。
梁三的大名叫做“梁怀远”,在家中排行老三,人称“梁三”,而那个“梁怀远”的大名则很少被人提起。
早先,梁家很是贫穷,梁三个头又不高,因而在适婚年龄未能娶妻生子。近几年闯出了一些名堂,有了一些积蓄。
梁家老二两口子这几年一直在巴结梁三。他们家生了两个儿子,早就说好了,将来过继一个给梁三。在梁二一家的眼中,梁三的家产就是他们家的,整天拿眼睛瞄着。
梁大就一个儿子,不可能将儿子过继给梁三,对于梁二两口子的刻意巴结总是冷嘲热讽。
梁三要是成家了,梁二一家这几年的巴结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也会让梁大笑歪了嘴。
梁二两口子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说服梁三放弃入赘的打算。可是梁三在追求自己幸福的道路上,谁说也没有用。
这个梁二正是王兵的大姨父。梁三油盐不进,王四两口子也跟着急红了眼。他们见梁三那边得不了手,便从王松母亲这边下手。
尽管是双管齐下,软硬兼施,可是最终都败下阵来。
王三在世时,王大奶奶是声名在外的有福之人,时常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在这个物质尚不丰富的年代,整天好吃好喝,自然是让人羡慕。王大奶奶更为看重的是众人的抬举,幸福感极高,整天乐呵呵的。王三去世后,立刻门可罗雀,再也没有一户人家来请王大奶奶前去帮忙。这进一步地刺激着王大奶奶的失子之痛。
一天,王大奶奶与郁风奶奶聊天时,满脸阴郁地说道:“人啊,太现实了!以前,有多少人来找我啊!现在,一个也没有了。我即便是走了一个儿子,还有四个儿子,五个孙子啊……”
话未说完,禁不住地在那里摇头,叹气。
郁风奶奶见自己多年的老伙计如此地难过,便愤愤不平地说道:“谁都知道,你的针线活在我们这十里八村的没人能比,她们不请你是她们的损失。等我做装死衣裳时一定请你!”
这里的老人信奉死亡时只有穿戴自己生前穿过的衣裳,才能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她们会攒下一笔钱,将临终之时所穿扮的里里外外的衣服,早早地就制办好了。偶偶地穿上一穿。每年的夏天都会拿出来在阳光下暴晒。一些长寿的老人也不知晒过多少个夏天了!这一套装扮很讲究,得花上一笔钱。
这一年的春天,郁风奶奶攒足了做装死衣裳的钱,真的请来了王大奶奶。两个老姐妹不紧不慢地,足足忙活了一个星期。那几天,郁风家的饭桌上鱼肉不断。全家人都跟着打了牙祭。
对于请王大奶奶来家里来做“装死衣裳”这个事,郁风的母亲嘴上没说什么,心里面有些不乐意。她认为缝制“装死衣裳”得请“有福之人”,沾沾福气;这个时候的王大奶奶已经算不上“有福之人”,是有所忌讳的。
罚站
电视机从传说中的奢侈品,到村子里一两户人家拥有,再到普及开来,也就几年的时间。全都是黑白的,全靠电视机自带的两只兔耳朵天线,只能收到三四个频道,还有一两个不怎么清晰,得不时地拨弄拨弄天线。
当下,电视剧《陈真》正在热播。众学生每天来到学校后便聚拢在一起谈论头一天晚上的剧情,一个个热情澎湃,比起学习来,劲头大了去了。
顾虑到郁风尚在上学,更主要的是节省电费,郁风家的电视机经常不开(郁风经常到邻居家蹭电视)。
天气已经十分炎热了,这一天的晚上,郁风在庭院的灯下做作业。郁风家的电视机没有开,而邻居家的照例天一黑就打开了,声音特别的响,估摸着是在院子里播放的,隔得那么远,郁风依然听得是一清二楚。郁风一边做作业,一边脑子里在过电影。前面几集他是一直在看的,况且他已经早早地从《电视报》上看过了接下来一周的故事梗概,故而如同坐在电视机前身临其境一般。
第二天一早来到学校后,同学们照例又聚到一起谈论起头一天晚上的电视剧剧情。
一些个没有看电视的同学,一脸羡慕地静静地听着;看过电视的,则他一句,你一句的,都争着讲。
讲着讲着,又是郁风成了主角,大家都在那里听着他讲。
瞧着那些个看过电视的在那里听他这个没有看电视的讲剧情,郁风的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第一堂课是班主任郁老师的课,她一走进教室就黑着一张脸说道:“凡是昨天晚上看电视的同学,都给我站起来!”
呼啦啦,差不多一多半的同学都站了起来。
郁风没有看电视,自然就没有站出来。
只听见郁老师训斥道:“你们这些人啊,学习成绩本来就不好,还整天看电视!郁风学习成绩好,他都不看电视。”
平日里,所有的学生都希望得到老师的表扬。然而此时的郁风在受到老师的表扬后,却是如同在火上炙烤一般,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站出来呢!
下课后,有些个同学就在那里嘀嘀咕咕的了:“郁风明明看电视的,却不站出来!”
郁风听了,有些尴尬。这个事情咋解释呢?想了想,干脆啥也解释,你们爱咋想就咋想,懒得理你们。
五年级的下学期,郁老师没有来学校。李校长说郁老师就快要生小孩了,这一学期她不来学校。
一直教高年级数学的白老师临时来带一学期的数学课;而李校长则改教语文。
平日里,李校长都是用方言教课。改教语文后,课堂上,李校长也讲起了普通话。
李校长的普通话讲得很是别扭。到底是不是普通话?很难说。更多的只是形似而已。
听白老师说郁老师生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同学们商量着去看看郁老师,最后有八个同学决定前往(就两个男同学,分别是郁风与吴军)。
郁老师的丈夫是镇中心小学的老师,他家在另外一个乡镇的乡下。郁老师是在婆家坐月子的。蛮远的,同学们谁也没有去过。
这八个同学约好了星期天的一大早在班长家集合。除了吴军外,其他人早早地就到了。在大家的焦急等待中,吴军终于是满身泥巴,风急火燎地出现了。见他来了,同学们提起大包小包准备出发。而吴军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并非是要跟大家一起去郁老师家的,而是来传达李校长指令的。
今天,李校长家插秧,吴军一大早就去李校长家帮忙运秧苗去了,早已将看望郁老师的事丢之于九霄云外了。
吴军无意中说起了同学们今天要去郁老师家。
李校长连忙说道:“你赶紧过去,跟他们说不许去。”
几个女同学嚷嚷开了:凭什么不让我们去!
吴军自以为手握尚方宝剑,故而硬邦邦地说道:“如果你们去的话,后果自负!”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赶着给校长家运秧苗去了。
郁风考虑再三,决定回家;其她几个女同学还是要去。
临走之前,郁风将所带的一包菜籽留给了班长(同学们都没有零花钱,商量好从家里带上一些菜籽,到集镇上换上一瓶油,剩下的卖些钱,买些其它东西)。
其实,李校长的撤退令不无道理。郁老师家住得挺偏远的,谁也没去过,这一路上,要倒车,还要过渡船。一帮小毛头,没有一个成年人领着是有一定的风险的。
第二天,一上课,李校长就让去郁老师家的同学都站到黑板前面来。
郁风是半途而退,人虽未去,但东西还是带到了,他也站了出来跟同学们一道受罚。
郁风向下面瞄了一眼,发现吴军那小子正偷偷地坏笑呢!
好长一段时间,郁风都不再跟他一起玩。
小升初
在花亭荡小学就读既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说幸运是因为整个小镇一二十所小学,只有花亭荡小学与镇中心小学的学生才可以考取镇中心初中,其他学校的学生只能考取就近的村办初中。说不幸,是因为花亭荡小学与镇中心小学的学生只能考取镇中心初中。
镇中心初中是整个小镇最好的初中(就是在整个三阿县,也是十分靠前的),花亭荡小学的学生每到六年级必然迎来新同学。为了考取镇中心初中,每年都会有三两个外村的学生托关系插入花亭荡小学。家长花那么大的力气将其插入花亭荡小学,其目标是明确的,直奔镇中心初中。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要是考不上镇中心初中,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弄不好就没得学上了。故而这些插进来学生都是杠杠的,其学习成绩在原先所在的小学往往都是数一数二。
郁风读六年级时,班上仅插入了一名新同学。
上学期结束时,这位新插进来的同学抢走了郁风垄断了几年的班级第一名,郁风屈居第二。郁风所在的班级破天荒地发放了两张“三好生”奖状。
一天,陈玉有些酸溜溜地说道:“陈云一来就把你的第一名抢走了,真是气人啊?”
郁风笑笑,啥也没说。要不是陈玉提起这个事,他并没有在意一次考试的第一名与第二名有什么区别。
陈云的到来对郁风没有产生任何的影响,他一如既往地努力学习。至于谁考第一名,那是凭自己的本事。他跟陈云相处融洽,有些英雄相惜的意味。不像有些人欺生,特别是那个吴军,时不时地找点陈云的事。
当下,实行的是六年制义务教育,读初中是要经过考试选拔的,一些学生是上不了初中的。
花亭荡小学的学生要跟镇中心小学的学生竞争镇中心初中的入学名额。他们居于不同的起跑线,然而终点却是一样的。
镇中心小学的老师全都是公办教师,而花亭荡小学的老师全都是民办教师(也就是代课教师,包括李校长都是代课教师),师资力量那是天壤之别。
家庭的经济实力,以及家长对孩子的教育重视程度也不一样。花亭荡小学的学生全都来自于农村,而镇中心小学的学生多半居住于集镇。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每年花亭荡小学都有半数左右的学生考不上镇中心初中。一些有门路的家长托关系将小孩送到其它的村办初中;没有门路的,他们的学历就定格在小学上了。
低年级的学生稀里糊涂,尚没有升学的压力;一旦到了高年级,多半的学生都有了压力,担心自己考不上初中。
过去的时光都是很快的,仿佛一切都是昨天,郁风已经坐在了小升初的考场上了。
早晨从家里出发时,天气有些凉,郁风在衬衫外又加了一件外套。
上午是语文,下午是数学。
到了下午,天气热了起来。正在考试的郁风注意力高度集中,已经流汗了,都不知道将外套脱去,时不时地下意识地用衣袖抹一抹额头上的汗珠。
整张试卷做下来,都很顺利,只有最后一道应用题,郁风有些吃不准。
做完之后,检查时,郁风越看越觉得最后一道应用题做得不对头。凭自己的做题经验,这个类型的题目,其结果应该是一个整数,而自己算出来的结果却是除不尽。
郁风又想起老师多次交待过,没有把握的应用题一定要分步列式,对一步,拿一步的分;要是采取综合列式,只要有一步错了,将会一分也没有。而郁风采用的正是综合列式。
思来想去,郁风决定将答题擦了,采取分步列式。
就在郁风用橡皮将答题全部擦除,提起笔来准备分步列式时,终场的铃声响了。
郁风急得都快要哭了,眼睁睁地看着监考老师将最后一道题目完全空着的试卷给收走了。
即便是综合列式,也还有对的可能。现在是整个儿空在那儿,肯定一分不得。最后一道题那可是6分啊!也就是说其它的题全都做对了,也只能是94分。平日里的数学考试,郁风通常都是在95分以上。这一场考试对于郁风而言,那肯定是没考好。
走出考场的郁风再仔细想一想有些担心自己能不能考上初中了!
平日里,他的语文考试通常都是在80分上下。如果语文考七十几分,数学八十几分,总分达不到160,还真有可能考不初中。
自打走出考场,郁风的心情就十分沉闷。
在回家的路上,郁风遇到了自己一二年级时的班主任王老师。
王老师正挑着一担大粪给自己家的菜地施肥。见到郁风,王老师特意停下脚步,放下肩上的担子,笑着问郁风:“考得怎么样啊?”
郁风苦着脸说道:“没考好。”
王老师一脸不相信地说道:“你怎么会没考好?”
“真的没考好,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初中呢!”
王老师笑了起来,说道:“你太谦虚了,你早已进入保险箱了!你要是考不上初中,整个花亭荡小学就没人能考上初中了!”
父亲碰到了考完试正走在回家路上的王松,问道:“考得怎么样啊?”
王松一脸开心地说道:“这一次的考试比平时简单多了,考得蛮好的。”
父亲又问道:“不知我们家郁风考得怎么样?”
王松有些神秘兮兮地说道:“郁风考试时很紧张,热得一头的汗,外套都不晓得脱!”
郁风考试时,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在试卷上,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其他同学当时的状态。王松却有闲情逸致关注郁风。
听完王松的一番叙述,父亲有些担心起来。
回到家后,父亲问道:“考得怎么样啊?”
郁风闷闷不乐地回答道:“没考好?”
“哪里没考好?”
郁风没头没脑地回答道:“就是没考好。”
“我刚才在路上碰到了王松,他说今天的卷子比平时简单多了,他考得很好啊!你怎么没考好呢?”
“我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反正我考得不好。”
父亲知道王松平日里的学习成绩不怎么样,连他都考得很好,而郁风却没有考好,那么郁风的初中真的就没戏了!这种反差真的是太大了。父亲禁不住地怒火中烧,抓起边上碗口粗的蒲棒打向郁风。
郁风也不躲闪。
一下、两下……
那碗口粗的一把蒲棒一根根地全都折断了。
站在边上的母亲默默地流着眼泪,没有上前劝阻。因为她知道,劝阻只会让父亲打得更多更凶。
这一年的暑假特别的难熬,终于熬到了发放成绩的日子。
郁风的数学果然没有考好,只考了89分。这是他第二个三年级以来从未有过的低分。语文却考得很好,考了92分。这是郁风所没有想到的。整个小学,郁风的语文从未考过90分以上。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郁风以总分191分的成绩排名班级第二名(这个成绩在整个小镇的考生中也是靠前的,初中入学时,郁风所在的班级共51名学生,郁风的入学成绩是班级第9名),第一名还是那个插班生陈云,总分193分。
王松考了159分,落榜了。平日里,他的考试成绩在140分上下。小升初的考试成绩对于王松而言,的确是高出了不少。然而试卷的难度较低,大家的考试成绩普通提高;而录取的总人数是不变的,故而水涨船高,那一年的录取分数线也是奇高——161分,这是从未有过的录取分数线。
梁三托人找关系将王松送进了邻近一个乡镇的村办中学。
王松从学校回来后,有些洋洋自得地对郁风说他的入学成绩在他们班上还是比较靠前的呢!
读初中后,陈玉走另外一条路线比较近,而王松更是南辕北辙地去了另外一所学校。铿锵三人行就此解体。随着时间的流失,久不交流的三人也就渐渐地生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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