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云朵,看起来就像凝结的忧愁。喻默青紫的小脸儿上,嘴唇起了皮,被汗沓湿的白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使人便于了解,贫穷格外清晰明朗的把穿着的不同层次划分开来。
可这就是喻默十二岁那年的真实模样。
那是他的潮湿的童年,充斥着曲霉菌的潮湿气味和青苔纵横的痕迹。恶心的叫卖声,当众喧哗的赤膊男人,以及在街上叉着腰大声斥骂着孩子的女人。
这些本来让他头疼的景象在不知不觉中喻默已经习以为常,揉碎洒在他生活的每个角落。
那天,他跑到了这座城市的繁华区。直逼天际的商厦,西装笔挺的人们,他们个个神采飞奕,脸上挂着莫名令人亲近的骄傲笑容。
一个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衣角。多好看的人儿啊,喻默看着她粉色的公主裙,精致的红皮鞋,不自觉的将自己蓝灰色拖鞋套着的脚退了退。
“哥哥,我找不到爸爸妈妈,呜呜......”
“哥哥,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掩起他的自卑,小女孩紧攥着他的手,他心里有些微妙的变化,他不懂那是什么。只是觉得这样一直找下去吧。一直这样吧。
喻默鬼使神差地问安声声,“你觉得我恶心吗?我穿的衣服没有你们的好看,我……”他支支吾吾,局促的抓着裤子边在手里绞来绞去。
“怎么会?哥哥长的真的很好看啊!从小妈妈就教育声声,衣着只是工具,干净得体就很了不起!”声声眸子婉转,喻默觉得竟绕进了他心里,呲溜一下,最柔软的地方就被他占据了。
喻默现在常常会感叹,“那时候就像是久旱的行人看到甘泉般的迫切,看声声就更为深刻感人吧!”
接着喻默说了些飘渺的东西,关于未来、理想以及有些令他难堪的家庭。安声声像个小大人,带他去领略这个城市繁华角落的草木枯荣。喻默的眼睛几欲迷乱。
喻默依旧记得他和安声声站在电梯上看密密麻麻的人头数着“一、二、三、四……”感慨着人数的繁多,可是却忽略了自己的渺小。
两个那么小的人儿,牵着手在大商场晃来晃去,不时还咯咯笑着。想起来,真是很令人动容暖心。
刚出商场的门, 一个焦急的女声响起,“声声,你去哪儿了,急死妈妈了。”漂亮阿姨抱紧小女孩,眼眶似乎浸满慌乱的泪水。
“妈妈,这个哥哥陪我找到你的。声声错了,声声再也不乱跑了。”声声抓着宋兹的袖子晃,她爱抚的摸摸声声的头发,摩挲了几下。
继而站起身,走向喻默,高跟鞋啪嗒的踏在瓷砖上,在喻默听来,却是很威严的声音。
喻默的手心被汗水濡湿,他搓着裤子上凸起的那块补丁,盯着那双高跟鞋走近。
他以为宋兹会像养母一样,呵斥甚至责骂他。可是漂亮阿姨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半曲着身子。脸上挂着可亲的笑容,问,“小朋友,谢谢你帮我们声声找到我。你们家住在哪儿啊,阿姨送你回家好吗?”
“不用了,谢谢阿姨”喻默忙掉头,飞似的跑开。任后面“哥哥”“小朋友”的叫喊声声钻入他的耳朵。任那个叫声声的姑娘潜入他心。
多少年了,如今的喻默自嘲般的笑。
却是好像昨天才发生般。
也就是在那天,他知道了世上还有这样的一群人,那里的人们像是天之骄子,生活在车水马龙中,社交于各类名流间。他们聪明,漂亮,和蔼,礼貌,而且上进努力,整日马不停蹄。
可他蜷于小小弄巷,是被多嘴的邻里嫌恶的倒霉鬼和调皮虫。后来他日日躬耕学业,只是想,去看看那个叫声声的小姑娘,过的好不好?还是个会迷路的小朋友吗?还是个眸子里藏着日落星河的人吗?
以及最重要的,他现在可不可以平视她?
他无时不刻都在期待着某一天,他们可以一起携手前行,看世间浮碌清欢和锦簇繁华,多好啊。
他是朝夕妄想,和她来日方长。
犹不忘,他那时的白衫被洗的几近透明,背部像是没有被遮挡。可那个小小的人儿给他自信,虽然只是寥寥几句,可喻默清楚,安声声在他人生的重要程度不可撼动了。
之前他从未感到过自卑,那时才是真的觉得不如人。她有那么漂亮的妈妈,走时他看见她的爸爸开车接她和妈妈,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人。夫妻二人眼中的爱意似要溢出,三口之家携手上车时,美得像画。
可他呢,养父母油腻的笑也不会随便展给他看,他们只会冷冰冰的以上帝的视角俯瞰他——因为收养了你,所以我们就是你的天神。
他们虽然收养了他,可只给了他逼仄的童年。旁人看来他们已经给了他活下来的机会,可是他无数次听到,养父母二人的窃窃私语。
“要不是收养了喻默,饭馆也不会有这么多生意。哈哈,真是没有做赔钱的买卖呢!”
“嘘,你小点声,别让喻默听见了......”
养母压低了声音,“说实话也是,这孩子亲生父母究竟在哪,每月还按时打来钱,就是不养孩子。”不经喉咙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恶心,像是大汗淋漓后的喘息声。
“你管那么多,这对我们才是百利无害呢!”养父奸诈的笑。
“确实是百利无害”,喻默心里想。
正是因为喻默的缘故,许多客人感动于养父母的“善心”,抱着接济善良夫妇俩的心思,饭馆的生意很不错。养父母也是在人前他们对他恩泽满满,充斥着对他的心疼和爱意,可私下里,连笑容都吝啬给予。
对于喻默,这些影响都是真真切切存在于他的性格中的。例如,他喜欢沉默,喜欢无声的抵抗。他做遍所有讨人厌恶的事,让人们看见他时像是看见厕所里涌动的蛆虫,感慨于养父母的善良难得,痛恶于他的沉沦苟且。
但喻默乐在其中。因为无法爱自己,所以接受不了世人的爱——他承受不起。
因为人们都很忙,所以懒得拨开一层层掩饰的面具,只看着那层外面的包装,就以为是全部了。所以喻默一层层的包裹,直至面目全非。
不知道任何内幕的人们不谋而合的说喻默是个坏透了的孩子,以为喻默就是那个众人口中不知道知恩图报,无视养父母“慷慨”、“无私的爱”的白眼狼。
人们开始惊讶于喻默的转变,他开始在课桌上端坐,而不会冷冷的斜视老师故作挑衅;亦或是在老师暴跳如雷的时候,突然无所谓笑来搅乱课堂。
现在的他他就静静坐在那里,专注的盯着黑板和粉笔摩擦发出的唧唧声。
与此同时,他开始注意自己蓬乱的头发,开始清洁自己指甲里的黑垢,他开始刷牙,学会像声声那样,甜甜的笑,然后自然的露出八颗牙。
他是很聪明的,一学就会。在这样小小的学校,他很快就露出了锋芒。由于老师的重视,他得以接受到了更多更好的教育资源。可是,他很快也发现了这背后的真相。
“喻默,你可要好好学啊,这么多年我们这个小学校都没出过你这样的好苗子了,我能不能升官就看你了!”年级主任脸上泛着油光,粗大的毛孔都挥发着让喻默恶心的气息。
“目的,都是目的性!”喻默愤怒。他开始怀疑身边有什么是纯粹的,是可以依靠的。他开始不可抑制的想念那个叫声声的姑娘 ,因为她清澈的双眸,让喻默沦陷于没理由的信任。
为了逃离现状,他愈发的用功。他想离耀眼的人近点,与恶心的虚伪决裂。与这些相比,他更想去找当时给他一线光明的女孩子,去看她眼中的星星。
他太渴望温暖了,而安声声散发的光和热让他奋不顾身的追求。
小升初考试时,各名校争先恐后的来请喻默来进入本校,可他又想起了那个小女孩。
不,应该说是,从未忘记。
他想到了他们相遇的那条街,对,他要去上那里的那所学校,他坚信只要去了,就可以离她很近。
而离她很近这件事,从12岁那年直至后来的小半生,他就从未放弃过。
先去她在的那是学校,就是他离她很近这个梦想的第一小步,他当然不会放弃。
即使那所学校不是最好的,可是只要有她,蓬户蔽闾也是他的凯旋门。
临近开学那天,他躺在床上一夜未睡。从前,他最喜欢睡眠,因为只在梦中才可见她笑颜,可现在,是真真切切要从梦中走到现实,在日常生活中见喻默心心念念的脸了。
喻默理所当然的紧张,进而理所应当的失眠。
似乎只有一夜的失眠才能证实他的激动难耐,才可慰他心中无限相思。他躺在床上,反复设想他们再次见面的场景,不免拍练了千遍万遍对白。
声声,我来了,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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