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千云,出生在80年代初期中国的一个二线城市,A市农村的个不足百人的小村庄,村子里除了苏氏和孟氏两个姓氏家族以外基本就是一些外嫁过来的媳妇的外姓人组成。可以说在村子里随便溜达到谁家,多多少少都沾点亲。
记得三岁前模糊的记忆里,家里经常很热闹。
爸爸,爷爷在饭桌上跟不同的叔叔伯伯互相敬酒划拳。
妈妈和几个婶婶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忙活洗菜,炒菜,上菜。
奶奶抱着我坐在堂屋门口,用小勺子喂我吃鸡蛋羹,奶奶挖一勺鸡蛋羹先放在自己嘴边,轻轻的吹两口气,再自己嘴里试试温度,觉得温度合适了,宠溺地把勺子递到我嘴边说:“小香,张嘴,啊……”边说边做了一个张嘴的示范。
我傻不愣登的边笑边学着奶奶的样子,张开小嘴,奶奶趁机把鸡蛋羹递进我的嘴巴,然后笑着说:“我家小香吃饭好棒喔!来再来一口。”
小香是我的小名,我的亲姥爷给我生了九个爷爷一个姑奶奶,我自己的亲爷爷排行老五,我亲爷爷又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丫头,就是我有一个嫡亲的大伯和姑妈,我爸最小。
我爸又独生了我一个丫头,所以在家里发生变故前家里宝贝得不得了,吃饭从来都是抱着吃,下地走路也是几个人跟着,表哥表弟都让着我,哪个把我弄哭了,不问缘由大人们上去就是扫把棍棒伺候。
我的名字也是我们苏家人里唯一一个女孩按族谱辈分取名的.比如住在我家隔壁,跟我家走得比较近的六爷爷家。六爷爷和六奶奶跟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和媳妇一起住,我管他们叫二伯和二伯母。他们的家有两儿一女,其中两个表哥,大的叫苏千志的,小的叫苏千超的;女儿叫苏大香,就是第一个字是姓氏,第二个字是辈分。
我们这辈是千字辈,所以取名就是苏千x,而我的名字就是苏千云。我还有两个表姐的大名一个叫苏大香,一个叫苏中香,而我用苏小香,苏小香就是我的乳名。
可惜那时候太小这些都不怎么记得,那时候应该是我人生幸福的巅峰时刻。
在我爸爸很小的时候亲爷爷肝癌去世了,奶奶一个人拖着三个半大不小的娃,家里还有三亩地需要耕种,着实生活不易。村子里人就撮合着一个孟姓的老光棍和奶奶一起过日子,让这个老光棍当了奶奶的上门女婿,也就是我现在的爷爷。
如果当时奶奶知道这个男人是导致我们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肯定情愿再苦再累也不会让这个男人进门。
大概三岁半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在城市生活的大伯把我接到他城里的家,大伯家有一个比我大6岁的表姐就是苏中香。
我从小本身是不怕生的,喜欢接触新事物,也不是离开爹妈就哭鼻子的主。
刚开始几天,我因为到了一个新环境还特别开心,也招大伯,大伯母和中平的喜欢。
第一天早上大伯母抱着我站在门口,送大伯上班,中香上学,教我挥着小手跟大伯和中平说再见。第二天我就会自己挥着小手跟他们说拜拜,逗得他们笑得好开心,不停的夸我从小就聪明。
白天大伯母在家收搭完家务,空闲下来会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和阿拉伯数字。
每个周末他们还会带着我和中香到附近公园游玩,偶尔会带上全家出去下个馆子,俨然我是这个家里的第二个女儿。因为从小在家也是这样被亲戚们这样宠着,加上年纪小也没觉得哪不对。
随着时间不断的推移,我开始想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了,大伯他们一次都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他们,好像刻意让我忘记那些一样。
差不多一个月的时候,我开始一改乖巧聪明的模样,经常撕心裂肺的,不顾白天黑夜的在地上打滚哭闹。嘴里不停的喊着要爸爸要妈妈,吵着要回自己家。
闹得大伯家不得安宁,大伯母和中香从开始对我的喜爱逐渐转变成厌烦。
大伯经常抱着我在小房间里背着大伯母和中香一边偷偷抹眼泪,一边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以后就住在大伯家,不要想着以前的那个家了”。眼神里满是无奈和怜惜。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爸爸妈妈,哭闹得越来越厉害。
大伯母和大伯之间也不像以前那样和睦了,他们开始频繁的吵架,把我和中香关在房间里,不让我们看到。
中香对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友善了,经常趁大人不在的时候欺负我。
我和中香睡一张床,一天早上,我迷迷糊糊的被中香一脚从床这头踢到床另一边,把我和她睡觉的位置交换了。我迷迷糊糊的觉得身下湿哒哒的,也没在意,继续睡,突然中香大喊到:“妈,你快进来,小香尿床了。”
晚上吃完晚饭,大伯在客厅就着剩菜喝酒看新闻。大伯母给我和中香装了洗脚水,给我们一人搬个小板凳,让我们在洗手间泡脚,然后就出去了。
中香趁大伯母出去后把右脚伸到我的脚盆里,邪魅一笑,轻轻抬高,踩上我脚盆边缘,把我的脚盆踩翻。
我被这状况吓得咧嘴就哭,大伯母听到我的哭声,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口气,边说边走进洗手间:“又是怎么了?又哭!”
她明显已经被我一天早中晚,最少哭三场的节奏弄得烦躁不以。中香指着我说:“她把脚盆打翻了,水都泼出来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就知道哭。大伯母也是非常了解我,烦躁的说:“哭哭哭,就知道哭!”不耐烦的给我拿毛巾擦干净脚上的水。
抱起我,扔到床上,关上房门的时候说了句:“自己把被子盖上。”
然后门外又传来了大伯母和大伯争吵的声音,每次我都想听听他们在争论什么,但是实在是听不清。
又过了一会中香进来了,给我一个白眼,边往被子里钻边说:“都怪你,害他们天天吵架,自己没有爸爸妈妈了,也要害我没爸爸妈妈才高兴。”躺进被窝就没有动静了。
那时候小,不懂什么是因为我,他们天天吵架,也不懂什么叫我没有爸爸妈妈了。我只知道来这里之前是有爸爸,有妈妈的啊!不光有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呢!
但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学会躲在被窝里哭,忍着让自己不哭出声音。早上起床时,脸上结满了眼泪流过干涸了的白色的盐壳子,用手搓脸时生疼生疼的。
虽然我尽力忍着不要去想念爸爸妈妈的,但是还是经常忍不住。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老家没有一个人来看我,爸爸妈妈不来,爷爷奶奶不来,隔壁的二爷爷不来,村里的二伯也不来…他们都不要我了吗?
三个月的时间我从刚到这里的活泼好动,聪明讨喜,变成一天三顿的哭,到后来安静胆小不敢说话。
我已经能够憋着哭,要哭也是忍到晚上躲被窝里哭,不发出一点声音。
有一次大伯母和大伯又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吵起来了,大伯用起子开啤酒瓶盖子,起子从手中一滑,脱手甩我脸正中间,重重的砸在我的鼻梁上,鼻梁上红肿一片。
大伯连忙过来安慰我,以为我又要哭,但是我没有。虽然已经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快要漫出眼眶了,我硬生生的把眼泪给倒逼了回去。
大伯母和大伯的争吵越来越频繁,中香对我也越来越不友善。
终于在三个多月后的某一天,老家终于来人了。是住我家隔壁的二伯,以前也是疼我疼得厉害的人。
以前二伯家千志和千超没少因为抢我零食,挨二伯拿大扫把追着打。
大伯一进门,我扑过去抱着二伯的腿就哭,撕心裂肺的哭:“二伯,我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二伯是不是也不要我了。带我回家,我要回家,我再也不哭,我会很听话,求求你了,带我回家。”
二伯放下手里的水果,一把抱起我,把我的小脑袋帖在他的怀里,轻轻的摸着我的后脑勺,走到沙发边坐下。
一句话也不说只叹气,大伯捡起地上的水果关上门,也在沙发上坐下。两个大男人气压低沉的对话,我一句没听懂。
也许是哭得太用力,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断断续续的听到他们对话,
“还没找到吗?”
“没有。来过两封信,邮戳是杭州。”
“枪真的带走了吗?有没有好好再找找。”
“找遍了,肯定带走了。娟子真的在枕头下面放菜刀了吗?”
大伯沉默。
等我我醒来时,是二伯起身准备走时候。我感觉到二伯身体移动了,立马用两只手使劲圈住二伯的脖子不松手。
二伯也是心疼我,说道:“跟大伯一起,送二伯上公交车好不好?”
我第一次学会了耍心机,乖巧地答道:“好。”小手丝毫不放松。
到了公交车站,我们一起等回乡的二路公交车,大伯和二伯互相跟对方说着一些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过日子等等家常话。
五分钟左右看到二路公交车缓缓驶入车站,在站台前稳稳的停下打开车门。
二伯作势把我递给大伯,大伯伸出双手要接我。
我两腿夹住二伯的腰,圈住脖子的手更加用力了,把头埋在二伯头发下面,用祈求的声音低喃着:“带我回家,我要爸爸妈妈,我要回家。”
二伯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还是用手把我的腿掰开:“乖,过几天爸爸妈妈就来接你回家,听话。”
我声音不自觉的从低喃变成哀嚎:“我听话!我听话!只要带我回家,我一定听话……”我哽咽着不断的重复着这些话。
二路车司机等得有点不耐烦,用标准的城里方言催促道:“搞快点撒,别个都等倒在。”
大伯连忙道歉:“对不住了师傅,马上马上,您再等一下。”
大伯抱过我的腰,想把我从二伯身上拔下来。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哪来那么大力气,像狗皮膏药一样缠着二伯的脖子,就是不松手。
大马路牙子上,就出现了一个小孩哭天喊地的抱着一个男人的脖子不松手,半挂在男人的身上,嘴里一直喊着要回家。
两个男人红着眼睛一个拉孩子腿,一个在扯孩子的手。搞得像贩卖儿童现场。
拉扯了几分钟,两个男人最终心软,二伯带我上了二路公交车。
回想当时,如果我不那么执拗的要闹着回家,不那么想念爸爸妈妈,不天天哭闹,不招大伯母和中香的讨厌,我可能也会跟中香一样,从小生活在城市里,考上大学,然后在大学里交往一个男朋友,毕业后一起组建一个自己的家庭,生一个自己的宝宝。
大伯母和大伯不会离婚,中香不会没有妈妈。也许我真的从小就被宠坏了,从小就不懂事,才会造成自己悲催的一生。
那时的我四岁差两个月。
二伯把我带回家,当我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所有人都呆住了。
我家大门上挂着白布条,门顶上正中上方扎了一朵大白花,堂屋正中央摆着一个火盆,火盆对着的方向有张竹床,床上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用白布盖着,看不出来是谁。
家里,里里外外挤了几十号人,连已经外嫁的姑妈也回来了。
他们每个人一只肩膀上都带着黑色的袖套,爷爷坐在堂屋正中间,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有几个婶婶还在抹眼泪,唯独没看到爸爸妈妈和奶奶。
当时我太小,不懂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只知道在二伯怀里吵着要爸爸妈妈。
这也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离开人世,第二次是我23岁,大伯49岁去世。
一群人看到我回来了,好像都在用眼神询问二伯怎么把我带回来了,但是终究没有一个人开口,每个人脸上除了悲痛多加了一丝惋惜又像是无奈的表情。
二伯把我递给二伯母:“这孩子非要跟我回来,实在拦不住,就给带回来了。”
众人依然没有说什么,有几位婶婶凑过来,把我轮流的抱在怀里,有几个抱着抱着就哭了起来。
我完全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几个声音:“这以后可怎么办,一个老的一个小的,细娃(我爸爸名字)也这么长时间找不到。”
“可怜这孩子了。哎!”我被他们轮流抱了一会,半天看不到爸爸妈妈又开始哇哇大哭。
二伯母把我抱到隔壁他自己家,让苏千志,苏千超,苏大香照看我,说:“大人有事忙,一会回来。”
我跟他们家三个表哥表姐,大表哥苏千志12岁,二表哥苏千超10岁,大表姐苏大香11岁,他们对我都很好。长大后他们知道我被余涛欺负了,还找人把他打得挺惨。
我挂着两条因为哭得已经吸不上去了的鼻涕问:“哥哥姐姐,我爸爸妈妈呢?他们不要我了吗?”
大香愤愤地说:“你爸爸妈妈离婚了。你妈妈跟去年在你家做长工,收稻子的工人跑了,跑到B市的一个大山里去了。你妈还想把你带过去,被你爸爸发现了,就把你送到你大伯家去了。你大伯单位刚分了房子,你妈不知道地方,找不到你。大人都说你妈是坏女人,你不要再想你妈了,知道吗?你妈回来找你,你也不许跟她走听到没有!?”在香一脸严肃。
虽然我不知道离婚是什么,但我听懂了,我妈跟别人跑了,不回来了。我又问:“那我爸爸呢?”
大香继续说:“那个拐你妈妈的坏人是孟元正家远房亲戚,你爸因为这件事跟他们家吵了好几回。他家说话特别难听,说你爸连自己老婆都看不住,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你爸受不了,拿着家里的三千块现金和你家里打野鸭的猎枪离家出走。留下一封信,信上说,他没用,给苏家人丢脸了。他不想活了,他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后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了结自己。还说要把你过继给没有生过孩子小姑奶奶家的一个小姑姑。”
我问:“什么是过继?”
中香说:“就是让你叫那个姑姑改叫妈妈。”
我一听,直摇头,哭着说:“我不要去,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家里。爸爸肯定会回来的。”
中香又说:“肯定的,我们绝对不会让人把带你走的,有人来偷你,我们就把你藏起来,让他们都找不到你。”中香像表决心一样。千志和千超也应声着。
我又问:“我奶奶呢?”
中香没有了刚刚的愤愤不平的模样,听到我问奶奶,好看的小脸皱成一团,低着头不说话了。
千志说:“奶奶死了。”说完他们都不说话了。
我好像当时也不怎么理解死是什么意思。对这句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情绪波动。看他们要哭了样子也不再追问了。
吃饭的时候大概听到大人们的聊天,原来今天二伯去大伯家是去通知大伯,奶奶去世的消息的。
那个年代通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传呼机都属于奢侈品。
我们村子里只有一个小卖部里有部座机,接听或打一次电话前三分钟五毛钱,第四分钟开始每一分钟两毛钱,接电话不计时间一次5毛,长途要贵一些。
每次有电话打进来找谁谁,小卖部老板会用他练就的独有的大嗓门,叉着腰站在小卖部门口喊:“xx电话,xx电话。”然后有离的近的邻居耳耳相传,最后接电话的主飞奔过去接电话。
大伯家是退伍军人,直接分配到一家国企当司机,是开那种专门接送员工上下班的大客车,房子也是单位分的,老家还是农村的,家里自然是装不起电话的,也买不起传呼机。
有什么事需要找他,都是打电话到单位,让人传个话。因为今天是周末单位都休息了,电话也找不到人,所以二伯只能自己跑一趟。
刚巧大伯母带中香回娘家了,家里只有我和大伯。大伯本来是打算等晚上大伯母和中香回来后,第二天带上大伯母一起回家吊丧,把中香和我留在家里。
结果谁都没想到,我非要跟着大伯回家,大伯还真的把我带回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伯一家三口都回来了,还把我的生活用品和衣服都带回来了。
吃过早饭,大人们依次给竹床上盖着布的人磕头,大人们磕完,我们小辈磕。
几个表姐表哥一边哭一边磕头,我被他们传染了,也跟着边磕边哭。
虽然我知道竹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已经死去三天的老人尸体,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表哥表姐们也都不害怕,因为我们知道她是那个以前经常喂我们吃饭,把我们背在背上到处走动,哄我们睡觉的奶奶。
我们这一辈差不多大年纪的孩子基本都是各家爷爷奶奶混合带大的。哪家忙了,没时间照顾孩子,看谁家有时间,就把孩子送到谁家去养几天。
可以说我们这一辈份的孩子童年还是很幸福的,而我的幸福终止在三岁半。
大人们一整天忙忙碌碌的安葬了奶奶,稍远房的亲戚和住得远的,都已经离开了,大伯一家也离开了。
二伯没有让我回自己家睡觉,让我跟大香睡一起。我和大香都睡不着,偷偷的躲在房门后听墙角。
农村的房子不像城市里的楼房是水泥墙隔音效果好,农村的房子除了外墙是红砖砌起来的以外,屋内都是用厚木板隔成的房间,堂屋说什么,房间听得可清楚了。
堂屋里爷爷,二伯,二伯母,姑妈姑父,六爷爷六奶奶,围坐在大饭桌边,六爷爷先开口:“细娃(我爸爸小名)也太不懂事了,为这点事,孩子也不管了。把五嫂子(我奶奶)也气死了。他怕是现在都不知道他妈不在了。”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本来离婚就很丢人了,还是老婆跟人跑了,还是那个坏心眼的孟元正篡捣的,你说他能受得了吗?你也不是没听到那孟元正说了些什么。细娃年轻气盛哪受得了。”六奶奶护犊子的维护到。
“说不定他只是一时气话,出去散散心,就想通了,哪天说不定自己回来了。”六奶奶接着说道。
“现在想想家里怎么办吧,现在家里只有一个60多的老人和一个四岁不到的女娃。还有三亩田和一头水牛,家里没有了劳动力,村大队干部肯定会把田给收回去的,就算不收,这一个老的一个小的也干不了农活啊!以后这一个老的一个小的怎么过?”二伯道。
“小香就在我家养着吧,我就当多生一个的。五叔有退休金,一个月60块钱勉强也能过。只是以后孩子上学不好办……”二伯母没说完,又开始抹眼泪。
“细娃怎么能把家里现金都拿走呢?三千啊!也不留点给孩子。”二伯。
其实后来长大后在爷爷去世前,他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的时候,把一张已经磨损得几乎看不到几个字的老式邮局存单交给我,上面的存款日期就是家变这一年,存款金额是7000,二伯他们应该都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
当年那个时代万元户就是现在的土豪级别了。而我家好像就是,但是我懂事后从来就没感觉到过,爷爷到死前交给我这张存单之前,从来没有提过这笔钱的来由。我猜测应该是爸爸没离家出走前就有的,爸爸只拿走三千,给我和爷爷留了7千。
爷爷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都没有动过这笔钱。
当年我考上重点高中,没钱交学费被迫上免费的兰山职业技校。代价是配合校方拍一部他们资助穷孩子免费上学的广告时,他都没动过这笔钱。
而且在这所免费职校只上了一年,又被学校转到了另一所全款收学费的职业技术学校,学费一学期三百多。爷爷一趟又一趟的走访村大队部,场部委,要求他们跟学校商量给我免学费都无果的情况下,我只能被迫退学,他也没动过这笔钱。
当时有我在内的另外三个和我一起转过来的同学,一起被叫到校长办公室。两个女孩子一个叫张灵一个叫封倩,也是我上职校三年最好的朋友;男孩子叫黄军,在兰山职校时也是一个班,但是他经常旷课,上课睡觉,也不住校。而我内向话少,在班上纯粹一个隐形人,所以打交道的机会非常少,可以说完全不熟。
校长坐在办公桌后气场强大的地问:“你们四个的学费打算什么时候交?还有一年就要毕业分配了,虽然我们学校是能保证百分百分配的,但是学费没结清的学生,学校是不会发毕业证,也不会分配工作的,相当于你们浪费了三年时间,你们上学不就是要拿文凭找工作吗?不给你们文凭,你们就还是初中文凭,档案都不会给你们的。你们赶紧回去跟家里人把这个事情讲一下,尽快把学费补一下,免得大家都为难。”
“我们当时是因为家里穷,学校说免学费才去兰山职校的,我们的中考分数线基本上全部超过了高中录取分数线,如果不是免费,家里想让我们上学肯定就让我们上高中或出去打工了,谁会在这里浪费青春。”黄军顶嘴道。
他说得一点不假,被招到兰山职校的同班同学里大家互相了解后,都有两个共同点,一,家里穷,没钱供学费了;二,中考成绩都不错,基本每个人都过了普高分数线,我和另一个男同学的中高分数已经够上重点高中了。
兰山职校一共只办了三年,我们这届是最后一期,听说校长只是把这个学校当跳板,在自己简历上加上一笔扶贫政绩,三年时间刚刚好,就把学校解散了,骗了一笔政府补贴,还找关系走后门调到市政府部门当了个小的官。
一校之长哪能容得下一个毛孩子挑衅他的校长权威,而且还是个欠钱的。校长坐在他那高级的皮质办公转椅上,向后背靠了靠,摆了个霸气的姿势,仰起头,眼睛里像射出了能穿心的剑,目光在我们脸上扫了一遍,盯得我们三个女孩子羞愧得瑟瑟发抖,头低得不能再低,如果地上有洞,我们三个一定会抢着往里钻,而黄军依然昂着头眼睛不削的看着窗外。
“我这里不是慈善堂,要是每个学生都来跟我说家里穷,没钱交学费,要求免学费,我这学校还开不开了?就这样吧!话都跟你们说清楚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校长面带怒气地说。
接受过校长的死亡凝视后,我当天晚上就回家跟爷爷传达了校长的意思。我也知道家里没钱,只是我还差半年才到17岁,(当时一直以为年满18才能办身份证)身份证还办不下来,不能出去打工。爷爷还是那一句说了几百遍的话:“你别管钱的事,我明天再去场部委说说,你是孤儿,我是孤老,你上学要什么钱?”
结果是黄军第二天就没来上课了,张灵上了一个多星期也没来学校了,学校也不再给我发这学期的书本了,而我确实是实在不好意思在学校再上霸王课了,半个月后也不再去学校了,封倩一直坚持到毕业。她妈妈信奉基督教的,在教众的众筹帮助下补齐了学费,顺利的拿到毕业证,又顺利的分配到一家全国知名的食品企业外省厂区。虽然我们先后都离开了学校,但是我们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
就算这样,爷爷都没有拿出这笔钱给我上学。这笔钱一直以爷爷的名字存在邮局银行。当我拿着爷爷给的那张存款单去邮局兑现时,邮局给的答复是,这种老式存款单要到当年存款的银行去取款,因为那个年代很多邮局还没有联网,而且当年爷爷存款的那个银行早就搬迁拆除了。如果要取钱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他们去查证落实,并且还需要存款本人来,因为这笔存款已经有十几年了,可能加利息不是个小数目。
而事实上直到爷爷去世这笔钱都没取出来,我也不想取了,我想了很久都不能理解这笔钱对爷爷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他是打算什么时候用?我想过可能是我爸爸留给我的嫁妆钱,这是我能心里能想到的最好的想法。但是这笔钱终归是随已逝的和已离开的人入了黄土。
说回来堂屋里的对话,最后大家讨论结果是,我先在二伯家住下,五岁到上学前班的年龄,我爸爸还没有回来的话,就把我送到姑妈家去,因为姑妈家离学校近,方便上学。再给我申请一个五保户孤儿证明,就可以领生活补贴和免九年义务教育学费和书本费。
他们还重点提到一定留意我妈娘家人是否出现在村子附近,以防他们来偷孩子,而那个孩子应该就是我。
说起来在二伯母家的这一年多的日子里,我不知道大人们是什么想法,但是我是非常开心的,我一直认为虽然爸爸妈妈都离开了,但是他们不是不要我了,反而都在争抢我,他们只是因为一时的想不开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只要我乖乖在家里等他们,说不定哪天就突然回来了,奶奶虽然也不在了但是家里还有一个爷爷,我家也不是完全一个大人都没有。
偶尔以前经常到家里跟爸爸一起吃吃喝喝的邻居会带我出去玩,或让他们家孩子叫上我到他们家玩,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带我玩的时候越来越少,不到半年时间,他们家的孩子也都不喊我一起玩了。
千志,千超,大香平时要上学,只有晚上或放假在家,所以白天我都跟着大人们瞎跑。夏天大人们在农田里插秧耕种,我光着脚丫子,拖着能装下我整个人的竹娄子在水田里抓小龙虾。
中午二伯母回家做饭,我也差不多抓满了一竹娄小龙虾。当年的小龙虾不如现在值钱,水稻田里的野生小龙虾都没有人去抓,又多又干净个头还大。
龙虾毁庄家,是害虫,而且又不用花钱,满地都是,随便抓就能吃到的肉,这就是我小时候对小龙虾的认知。
二伯母每天中午会挑着根扁担,两头各挂一个竹筐,让我坐进前面的竹筐,把一些农具和一娄子小龙虾装进另一个竹筐,挑起扁担,哼着好听的小调往家走。
农村经常停电,晚上没有空调和风扇,大家都是门不闭户,每家在自己家门口摆上竹床,挂上蚊帐,睡在大门外,晚上的夜风吹在身上比空调舒服多了。睡觉前,二伯会给我讲九尾狐的故事,感觉每天都能讲出不一样的内容,特别好听。躺在竹床上看着天上明亮的星星,梦里都会是童话世界。
六爷爷和六奶奶有时候会拉着我的小手坐在堂屋里跟我讲我爸爸妈妈的过往,大概意思是:我爸爸这也好那也好,我妈妈这不好那也不好。爸爸有次到隔壁村老丈人家,外婆故意煮两个溏心蛋给妈妈吃,一个都不给爸爸吃。说外公看不上我爸爸,就因为外公是他们村的村长,以后舅舅长大了,舅舅也会是村长。而我爸爸除了勤快肯干活,会赚钱,什么都不好。
在那个重男轻女还很严重的年代,其实外公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重的,我们苏家一生孩子,就是一堆胖小子,难得生个丫头,都当宝贝。生儿子生得多,邻居之间说话都硬气不少,而外公一连生了五个都是女儿,直到生到第六个孩子才是儿子,才终于能扬眉吐气。
他一直都有些看不惯我们家,就因为老苏家生儿子多,而我妈给我爸还是生的丫头,就是我,外公又觉得脸上不怎么好看。但是他不知道老苏家难得有个丫头出生,高兴得不得了,总之外公一直也不怎么喜欢我和爸爸。这下好了,我妈跟野男人私奔了,把他们老温家的脸都丢干净了。
偶尔爷爷会喊我回到隔壁吃饭,塞我一把蚕豆或一根棒棒糖,每次都会偷偷的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问:“二伯母对你好不好?”
“二伯对你好不好?”
“六爷爷六奶奶对你好不好?”
……
我每次就觉得奇怪,我们不是天天都见面吗?只是一墙之隔还是一块木板之隔,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对我好不好?但是我每次都会很乖的点头说:“他们对我很好。”
我回答完后爷爷脸上并没有开心或欣慰的表情,反而有些落寞。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爷爷喜欢把我抱着坐在他的腿上,用两只手很用力的揉搓我身上每一寸皮肤,还用手扣我尿尿的地方,有几次把我的肚子都揪红了,明显有根硬棍子一样的东西戳到我的尿尿的地方很疼。
每次我都会大声说:“爷爷你把我弄疼了!”
爷爷会连忙从荷包兜里掏出饼干或棒棒糖,笑着跟我说:“不要喊,不喊就给你吃。”
“因为爷爷喜欢你,才会这样对你,你看,别人没有这样对你吧?”
“有人经常给你买零食吗?家里只剩爷爷和你两个人是最亲的亲人了,其他人都不会有爷爷对你这么好。”
我听完好像觉得有道理,毕竟从出生就知道我们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爷爷不可能不疼我,对我做不好的事情。我嘴里嚼着棒棒糖点点头。
爷爷还会说:“你不能把爷爷对你做的事情告诉其他人,你六爷爷六奶奶,二伯母二伯都不行,如果你跟他们说了,他们就会把你送到很远的地方,让你再也看不到爷爷,回不了家。”
虽然我不懂为什么?但是我一听到最后一句话,我就猛点头。我不想离开家,虽然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了,但是我相信只要我在这个家里,在这个村子里,爸爸说不定哪天就回来,妈妈也会回来。如果我不在家里等他们,他们回来就找不到我了,我绝不能被人送到他们找不到我的地方去。我又猛的点头。
这一幕场景成了我有认知后十几年里无比清晰的梦魇,我无数次的从恶梦里恶心到想吐,把自己惊醒一身冷汗,这个梦魇一直跟随我到他死后都没结束。
以前被人骂有娘生,没娘教的时候,我总是会用尽我听过的,所有脏话回骂,一直认为他们是欺负我,后来慢慢体会,才明白,他们没有说错,我真的就是有娘生,没娘教的孩子,如果我有娘,娘会告诉我,女孩子身体有些地方是不能让其他男人碰的。女孩子要自爱,而自爱的定义从小被我理解为,不能让别人欺负,别人打你,你要打回去;别人骂你,你要加倍骂回去,因为这个世界上可能爱我的,只剩我自己了我。
也没人教我,不要以自己的恶意去回报帮助你的人的善意,别人给于你帮助或送你东西,你要感谢。
记得有一年,村里男人都去野湖里挖莲藕,邻居婶婶送来一簸箕莲藕,送来的莲藕,是那种又小又脏,泥巴比莲藕多。
爷爷说了句:“我牙齿吃不动送来干嘛!”
而我想的是,为什么送这种你家不要的东西,以为我家是捡垃圾的,就真的什么垃圾都往我家送吗?
第二天就当着婶婶的面把一簸箕莲藕倒在了门口的垃圾堆里,婶婶当时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是那个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其实他们家自己留下的莲藕还不如送到我家来的品相好。
挖莲藕不光要很好的体力,还要有技巧,没有技巧的人很难挖出整条或品相好的莲藕,村里大部分人家都不会挖,能挖出莲藕都是很不错的,很多人穿了下水胶衣,在泥里摸一下午都摸不出几个莲藕。而婶婶家还算好的,挖了一下午挖出一些莲藕的头头,但是没有一根是整根的,全部挖断了。
从那以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人给我们家送菜送东西了。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喜欢挑着扁担或提着娄子在各个村子捡废品卖钱。那个年代捡废品的跟乞丐一样的地位吧,不像现在捡废品叫环保。不能说人人讨厌,但是看到他都像看到贼一样,生怕他偷东西,在背后指指点点是常态。家里经常臭气熏天,满屋垃圾。
后来听二伯母说,爷爷在没有当上门女婿
前就是捡废品的,现在只是重操旧业。
那时候小并不像大人一样觉得这是很丢脸,很不好的事情,只是觉得这样挺好的!
爷爷经常会捡回来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有各种瓶瓶罐罐,我最喜欢学爷爷把它们横放在地上,一脚踩在瓶身中间,不管是塑料瓶还是铁皮的啤酒瓶都会被我踩扁。一脚对着瓶身陈十字踩下,瓶子两头就会向瓶身中间倒下,横着一脚,竖着一脚,就能把瓶身踩成扁粑粑,非常有成就感。
垃圾堆里还会有很多破旧的书本,有的是故事书还能看,有的是写满了的作业的草稿本。我和千志,千超,大香会用它们折成厚方块,玩一种可能只有我们80后才知道的游戏,方言叫“打撇撇。
一人一张方块,放一张方块在地上,用自己手上的方块猛呼地上的那一张,几个人轮流呼,直到把地上那张呼翻面,谁先呼翻面就算谁赢,地上那一张就归谁所有,最后看谁手上的方块多,谁就最厉害。那时候我们都存了很多这种方块,当宝贝一样藏着。
还有很多弹簧,一按一拉一弹可以蹦出老远。
5岁这年过年的时候来拜年的人比往年更多,拜完六爷爷家拜我爷爷,我们当地有个习俗,大年初一到十五只要有亲戚朋友来拜年,来一波人就放一挂鞭炮。爷爷心疼钱没有买鞭炮,所以六爷爷家放了就只当两家都放了,二伯家门口鞭炮从初一到十五就没停过。
晚上大人们带着我们几个小孩放烟花,我最喜欢仰着头,望着天空中撒开的烟花,伸出手,想要接住以为会落地的烟花花瓣。每当这时大人们和表哥表姐都会被我逗得笑咧了嘴。
姑妈还是跟以往一样一个人回来拜年,我对姑父印象是很模糊的,在去他们家之前好像只在奶奶的葬礼上见过一回,比姑妈大十几岁,姑父在镇上还当着个不大不小的官,对于我们这种小村子里的人来说就是个很大很大的官。他们家有一个丫头和一个儿子,年龄比我大很多,丫头已经结婚,嫁给了隔壁镇子上一个纺织厂的工人,现在夫妻俩都是纺织厂工人,有一个6岁的丫头,这样按年龄我应该叫姐姐,按辈分她应该叫我表姨妈。
姑妈家儿子今去年刚结婚,姑妈娘家人这边去了不少亲戚。没带我去,所以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场结婚典礼上还被我爸爸大闹了一场,也是导致我爸爸离家出走的一个因素。记得奶奶下葬那天晚上大人们商量说让我到上学年龄住到姑妈家去,姑妈和姑父脸色有点怪,但是也没有反对。
大伯只带着中香回来拜年,大伯母没有回来,大伯只说她有事,后来过了好几年他才告诉大家,他和大伯母在安葬奶奶后第二个月就离婚了。
中香跟着大伯父生活,大伯母带走了大伯父的全部存款。房子是单位分的,她拿不走;女儿带走妨碍她找下家,她主动放弃抚养权;车子更是没有,唯有把家里几千块的现金能拿走。
我一直认为大伯母和大伯离婚是我造成的,我刚到他们家里的时候,他们家是那么和睦,大伯想把我留下来给他们当闺女养,大伯母也有点动心。其实我在乖的时候很会给自己来事,哄得大伯母很是开心,直到我一天三顿的用破锣嗓子撕心裂肺的嚎哭,大伯母和大伯才开始吵架。
大伯母实在受不了我,说:“三岁半的孩子年纪大了点,养不家。”
大伯却还是执意要把我留下,因为我的去留问题直接导致他们离婚,据说大伯母晚上睡觉会在枕头下面放一把菜刀,不知道是要干嘛?后来想想都觉得后怕。
因为我家今年还在守丧三年中的第一年,年夜饭就没有像往年一样,挨家挨户的吃,我和爷爷跟六爷爷一家一起吃了年夜饭。六爷爷家还是跟往年一样带着千志,千超,大香去其他亲戚家吃年夜饭,他们出去吃饭时,我就跟爷爷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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