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日子,我已经躺在赤阑殿的软榻上十天了,整整十天。我的气息越来越弱,神力就像指缝中的细砂,终是留不住的。
司闭守着我,寸步不离,想想他原虽是一只丹鸟,但化做人形也是英俊潇洒,走哪都能迷倒一大片良家妇女的绝世公子。现在看看,胡子巴拉,潦倒到连我这将死之人也心生嫌弃,实在是有碍殿容。
想我堂堂火王,谁不知,最是爱体面,最是注仪表,装了三千万年,偏到临死之际,却这般光景,怎是一个嫌字能了?还不如舍了这口气,直接去了干净。
司闭浑然不知我的苦楚,眼泪鼻涕横流。
我忍无可忍,气若游丝的唤道:“司闭。”
“王,您哪里不舒服?”
这不是废话,都要灰飞烟灭了,还能有舒服的地方?若换做平日,我定然要握着我的火凤鞭,一边抽,一边问:司闭,你可有不舒服?只可惜,一个连坐起来都困难的人,还谈什么舞鞭子?
罢了,罢了,眼瞅着也没两日可活,好歹就大度一回,暂且饶了你。
“去拿面镜子来。”
“您要镜子做什么?”
司闭的眼睛布满血丝,残存在脸上的泪痕里粘着几块眼屎,听了我的吩咐后有点吃惊,瞳孔扩散,逼得眼屎愈发醒目。
没想到司闭也能丑到如此地步。
我哆嗦了一下:“看看我的模样,怕跟你一样丑。”
“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
司闭说得眼泪再次横流,终于把那几块眼屎冲掉了。
我如释重负,用尽全身力气咧嘴一笑。
我有四个使者,也不知是什么风云际会,全是鸟人,不,鸟神。
大使者司闭,最是沉稳、老练,在我这赤阑殿,是说一不二的大管家;二使者司分,性情急躁,不爱动脑子,没少挨我训;三使者司至,那不是只好鸟,虽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不走正道,坑蒙拐骗样样精通,当然,这仅仅是指他对女人;四使者司启,是只青鸟,深受人族爱戴,说他可以带去福音,可这福音偏是个沉默寡言、内敛含蓄的主。人族个个渴望见到他,他却最怕生,日日像条尾巴似的躲在我身后,也是让人不省心。
有了这四个不成器的仆人,我自然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主。不但与族人分地而居,还将宫殿建在人族地界,惹上古怪之名。也是承了这名声之好,才使得门庭冷落,让赤阑殿成了我们主仆五人的乐土。
想来是我平素待他们太坏,眼下都快断气了,那三个鸟人,不,鸟神,连个影子都不见。若我还有能握鞭子的一天,定要他们片羽不留。
但我很清楚,我是不会有那一天了。
灰飞烟灭,我曾亲眼见识过。
两千万年前,母后被魔君康回所伤,父王为救母后,寻来上古神器——一缕相思笛。
传闻,这笛子乃至情至爱之物,只有心中情爱撼动天地之神方能吹奏。一旦奏响,便可实现一个心愿。古往今来,这笛子只被一人奏响过,但结局并不美好。
父王对母后的爱,我从未怀疑,但撼动天地,还是有些距离。吹笛不成,反被吞噬。
我站在一丈开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相拥而抱的躯体一点点风化,最后如灰似烟,融入天地。
故此,我并不畏惧。灰也好,烟也好,只要是没了思想感知,就能不被那情爱所累,便得真正解脱,也是乐土。
“找到了吗?”
昏昏沉沉中,我听到了司闭的声音。
“我们三个把火神殿里里外外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
司至这家伙,就是改不了急躁的毛病,说话像走火的机关枪,一个字比一个字着急。
“当年老火王明明是在宫殿吹的,怎么会找不到?”
呵,这四只鸟原来在到处找寻父王当年千辛万苦弄回来的一缕相思笛。
想到这,我又想拿鞭子抽人了。
我们神族只要神力俱在,就能不老不死。我虽活了三千万年,却青春洋溢如人族十七八少女。
少女嘛,姿色总不是上乘,比不得雪女。一颦一笑能让天地增辉,一忧一愁可叫万物揪心。
但我天生好命,良配神界第一美男——冰王云湛。
提到我这个未婚夫,那可是比我的火凤鞭更让人垂涎三尺。只可惜,缘深情浅,我一心一意待他,因他而伤,他做不到不离不弃也就算了,竟还在我尚未闭眼之际,跑去向雪女求婚。
此气,如何能忍?
此恨,如何能忘?
况且,我本就是个记仇记恨之人,更是日日苦了自己。明面不说,只因气短无力,说不出来,实则五腑早就俱损。现再提笛子,我能不想到那负心汉,能不哀戚这朗朗乾坤竟连个自愿给我吹笛子的情郎都没有吗?
念及至此,吊着的那口气终于下去了。
果然,最后要了我命的,终究是一个情字。
弥留之际,一阵笛声传来,曲子哀怨动人,百转千回,似有情爱深藏无人知的惆怅,又似忘情忘爱难自欺的苦闷,让人忽上忽下,心肝宝贝不是,冤家对头也不能。
想想我是为情而灭,死前来个这样的送别曲,倒还应景。只是,若有来生,我定要绝情绝爱,做一个情爱缺失之神。
母后曾经说过:生死轮回,只在人族。因为他们短短几十年实在可怜,为免人族怨恨,神族恩赏他们转生盘。
富贵、贫穷、疾病、飞禽走兽……整整细化出九九八十一项。没曾想,我一个神族竟也有转生之命。
只是奇怪,既是转生他命,为何眼前一切事物皆这般熟悉?
首先是我躺着的这张床。
它来自天池深处,是天上人间最大的整块血玉雕刻而成,我曾自诩其独一无二。
现已转生,为何仍睡在它之上?莫不是我太痴恋,累它与我一道转生了?
“王,您醒了?”
四张美男脸倒映在我头上,吓得我弹的一下就从云锦被中跳了起来。
真是邪乎,这四只鸟怎么也转生啦?
殉主?
不可能,料他们没这么忠心!
“王,您怎么啦?”
司启可怜巴巴的望着我。
“糟了糟了,王一定是睡坏了脑子。以前疯癫,但还有个王样,现在傻成这样,如何是好?”
司分,你这只欠揍的黑布隆冬的死玄鸟!
我两步走到床沿,伸腿就是一脚,直接踹在司分心窝上,因实在是太可气,故用了吃奶的劲,司分正独自哀伤,猝不及防,整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踢飞了。
司至呆滞的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恭喜王,神姿不减。”
我费了大半天功夫,终于证实:我没有灰飞烟灭,也没有转生,我还是焱兮,是火族之王,是赤阑殿之主。
人人都道我好命,看来,我的确是神族中的战斗机,有着超乎寻常的待机寿命。
“王,午膳已备下,请至正殿。”
司闭一身红色羽服,本是艳丽高贵,但此刻却在腰间系上一块长至脚尖的黑色粗布,总有点不伦不类。
我嫌弃的摇摇头:生得美丽,不懂穿搭,只能是撞车式毁容。
但当我走到正殿,看到直径五米的大圆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美食后,我决定暂时忽略他的不讲究。
“王,说来真是奇怪,昨日本是冰王与雪女大婚,但冰王却无故消失,以至……”
司至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我塞了一块桂花糕。所有奇花异草中,我独爱桂花,香味清幽,做成糕,吃进肚子,打个嗝都是美的。
“以至什么,怎么不说完?”
我连吃三块后,方有心情追问。
“您,您不难过?”
我皱着眉:“又不是我成不了婚,难过什么?”
司闭也觉得不可思议:“依照您的性子,不应该呀。”
我越发奇怪了,冰王临时放了雪女鸽子,让雪女颜面扫地,为什么都在追问我的感受?
“真没想到,王游走地府一遭,心胸竟随之变得宽阔,也是喜事。这要是换做以前,您不把碧落城搅个天翻地覆,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四只鸟我明明是一样费心调教,为什么司分这孩子总是这么欠揍?
我嘴角一扬,心中默念,火凤鞭便自我掌中飞出。
“王……”
司分的王字还未落音,火凤鞭已将他抽飞了。
司至僵持三秒后,皮笑肉不笑:“我去看看……他死了没有。”
虽然责罚了司分,但该弄懂的,我还是没含糊。
两千万年前,父王母后仙逝,我继承王位。冰王云湛亲聆道贺,那个男子真是美,素白如银装,风动衣抉,人却岿然不动,一双冰魄色眸子,美轮美奂。
我一眼相中,授冠玳瑁后,当着众神之面,声音洪亮:“你做我夫婿,如何?”
身后一阵唏嘘。
有说:“这火王真是不孝,人族都有守孝三年之礼,她偏在双亲新故之时择婿,实在是大不孝。”
有说:“这火王够胆色,谁不知神族之中最冷血无情当属冰王,她却敢当众调戏,此乃后生可畏也。”
众说纷纭之中,唯独没有祝福良缘,成人之美的心善之神。难怪现在人族宁愿拜我座下的一只鸟,也不拜神了。
“好。”
云湛于嘈杂纷乱之中,面不改色,冰冷一个字,堵了悠悠众口,也让我的授冠之典,我的荒诞不经黯然失色。
重生的我,一切如故,偏忘却了对他的这份情有独钟。这或许是为了让我能够更加冷静、更加客观审视这段感情。
既然现在已是局外人,那么,我得说句公道话,冰火两族婚约订了两千万年,却不见开花结果,这只能说明冰王对我确实无意,当时的一句好,大抵是为了拿我挡那些踏破他家门楣说媒的闲散神友们。
但是之后,我却因他倒戈雪女,不愿堵上性命,为我吹那破笛子,而生生把自己气死,的确是小肚鸡肠了点。
“司闭,把我的火轿备好,我要去一趟碧落城。”
“王,冰王先是负您娶雪女受人诟病,现又无故逃婚,再被唾骂,已是招揽一身骂名,您何苦还要在这个时候上门去找他的不是?”
“谁说我去找他的不是,我只不过念及当初他在众神面前违心应下婚约,护我颜面,今日去知恩图报,解除这桩婚约,让他少背点骂名罢了。何来你这般狭隘想法?”
我鼻子哼哼,想我一直视司闭为刚直不阿的典范,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感情这东西甚是玄妙,我对他虽已无感情,但终归是曾经爱慕过的情郎,终归不情愿让自己像个灰头土脸的怨妇去面对。便将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一身比血玉还艳丽的裙衫,再珠光宝气的修饰一番,总算有了让人回头的能耐。
司闭干咳两声,十分正经的跟我商量:“王,您一身绚丽,司闭这身实在不配与您同行。”
这倒是实话,一个人红彤彤,那是美;若两个人都红彤彤,就保不齐冰族的人要怎么看我们火族。
“司……”
至字还在口中,跨入火轿的身子一斜,整个人就被翻出去,坠向天池。
好在司启身手快,及时接住我,才幸免于难。
“王,您怎么会跌出火轿?”
这个问题让我深忧:火轿虽非生灵,但也是火族圣物,是历代火王的专属坐骑。
换而言之,非火王者,皆入不了火轿。
我入不了轿,可我是火王呀?
心头一动,默念术语,火凤鞭从我掌心徐徐飞出,握住鞭子刚要挥舞,试试神力是否健在。却见鞭子自己挣脱,幻作两只凤凰,在殿中盘旋。
火凤鞭,实尊为雌雄双凤,只待我心情好时,方会念咒恢复凤凰真身,让它们自由翱翔。平素皆是被我用神力制约,以鞭子之形,寄宿于掌心。
眼前种种异常,看来是应了我的猜测:我失去神力,如人族无异。
“王……”
“司闭,你即刻去查一下,昨夜是谁,因何事,吹奏一缕相思笛。”
“您是怀疑?”
“这已然是事实,快去。”
一缕相思笛看则是考验两个人对爱情的忠贞程度,实则另有乾坤。据古典记载,它亦正亦邪,不辨善恶,吹奏者十之八九有被反噬之灾。
若没有猜错,我能起死回生,皆因昨夜笛声,此刻神力俱损,已是遭到反噬。
反噬为凡人,自得新乐趣。真正令我放不下的是:这世间到底是谁对我情深似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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