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早晨的地铁，有个戴黑色棒球帽，长相白净稚气的男生，背着方方正正的黑背包，踩着谈扉的脚硬挤了上来。车厢挤得严严实实，像一长串咬合紧密的齿轮，精密得让人惊叹。谈扉连头也转无可转，只好瞄了几眼这人的微信。
见他翻看了好几个对话框，都没有新消息，均以他的晚安、提问或附和结尾，对方多数有些淡漠，内容看上去是在交流双方基本信息，像是相亲对象。男生刷了几遍对方朋友圈，不耐烦地摸了摸后颈的黑痣，又挨个问了早安。随即打开网络相亲平台几个收藏的女嘉宾主页，又翻看了下“谁浏览过我”。
忽然手机一震跳出个对话框，是一个女生发来一段“总结陈词”，大意是说感觉不太合适不想浪费他的时间。男生手僵住，又往上翻了翻，看来昨晚聊过一些双方薪水房产之类的事，男生闪烁其词，估计女方不满意了。男生叹口气，叨咕了一句“怎么都要求那么多”就下车了。
谈扉笑笑，自己周末也要去相亲了。一直觉得同公司女生相处不大便宜，这种情绪也波及到了来自前东家的推送。“既然这样，你去咖啡店试试？”已是二胎奶爸的Cody大哥拍拍他。
按理说公司女生本来占绝大多数，女同事也普遍气质不错，工作能力强。不过像Janice那样出挑的还是少数，更有一些如Elsa般高傲俗丽。还有些呢，相处下来便实在禁不住细端详。而且他是外地留学落户，家境也就勉强买下一套中环不带学区的普通婚房，属于“在经济上不至于被直接刷掉，以观后效”而已。表面上物依稀为贵，实则也没有太大优势。就算人家不挑剔他也难免有些千篇一律之感。这种感觉对谈扉来说尤其难办。不知道是因为对她们没感觉所以千篇一律，还是千篇一律才没有感觉。
他不怕跟不上对方的热情，他也愿意融入对方的兴趣，他只怕没人陪他静下来坐坐。他一想起这些，就觉得很寂寞，觉得天下最热闹的街巷带来的欢愉，也抵不过静下来寂寞的难捱。他有时候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好在曾经有过。不过很多人并不需要这种感觉，至少谈妈不理解。
一些礼服西装的场合也不少，那花花绿绿时而热闹时而眩晕。他不舒服为什么有些女同事很喜欢跟自己拉拉扯扯地照相，而且还是双人照的那种。组内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同事Annie，是个数一数二的美女，从他入新公司起就对他很热情，总是兴致勃勃单独约他吃饭。Annie有一次参加活动后上传的九宫格令谈扉很惊讶，那是Annie分别与九个男同事看上去很亲近的双人照，Annie笑得甜美温婉、优雅知性。倘若九宫格内混进一个Annie与身处国外的男友合照，或者男同事的九宫格里混上了与老婆的合照，那还真是真假难辨。不过合照的男同事们普遍兴致勃勃。毕竟只要美女大方，男人便一面窃喜一面名正言顺地不拒绝，或者更大方地回应才好。谈扉其实对Annie的印象不错，他还误以为对方也是如此，没想到却等来了九张一起嘲笑他的脸。
那天的相亲，因路上下雨，谈扉去晚了半小时，还弄湿了马丁靴。门口签到处已见三三两两的女生或窃笑或板着脸地往外走了。谈扉向里面张望，见一桌桌的男女围着谈话，便知是个包场相亲没错。每处都是半桌女生“压桌”，另半桌男生轮桌“面试”，每一刻钟被主持人敲铃换桌。每人胸前别着个名签，标注姓名年龄籍贯行业爱好，服务员也不停地招呼饮料零食。
走进去的时候恰好一声铃响，“来来来，帅哥们要换桌了哈，时间到了，抓紧留联系方式，下一桌聊起来哈！”谈扉听了不仅觉得又好笑又不好意思。右手边恰好有空位的一桌男女早就招呼他入座。
男生们普遍性格较自己年长，有些还年长很多，女生们相比之下年轻些，二十五到三十岁居多。越年长的自我介绍越是熟练，也有说上次来就遇见过对面某个女生的。想必是前几轮自我介绍嫌麻烦，转到了这桌，大家随便扫了下对面一排名签，就开始随便找些上面的内容拉出个话题聊了。也有的圆桌鸦雀无声，想必外貌和名签都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甚至是让彼此都失望透顶吧。
谈扉这桌有上来就用家乡话找同乡的，也有一眼不发冷眼旁观的，有上来就和你一见如故侃个不停的，也有单刀直入挨个问微信的。身边的这位哥们戴着一副极斯文的眼镜，衬衫外套着针织衫，轻松而不随意地靠着，悬空交握着两手，不讲话也不动。原本他坐在“男半球”边缘，见谈扉一来，便客气地把他让到“男半球”里圈，自己仍在边缘。
这桌美女多，年龄也比上一桌更轻些，气氛也就明显好了起来。眼镜哥也开始与邻座女生交流，这几桌女生好像都很留意尤为斯文的他。过了一会，眼镜哥忽然压低声音道：“我认真考虑一下，你是个不错的姑娘，感谢你的真诚。相信每个人在找到对的人之前，都会经历一段孤寂难捱的时光。虽然我们不是彼此的有缘人，倘若我们能在这段灰暗的日子里彼此陪伴，那想必也是一种别样的缘分吧。我们都是有学历有体面工作的知识分子，不是乱来的人，身体上也都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对彼此也是可以放心的了。你看……”
“头一次听到把龌龊冠以如此文雅合理之词的，你也算斯文败类里的人才。” 谈扉觉得一阵恶心。那女生听了大惊失色抬身就走，眼镜哥若无其事地又靠回椅背，摆回之前的姿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到了下一桌，又听眼镜哥道：“姑娘，那我也就实不相瞒，我的前任家里富贵双全。我们一共恋爱了四年，四年啊，一直感情很好。我们当时婚房都买了，可是在婚前，我们发现夫妻生活竟然完全不和谐。哎，其实我很早就暗示过她，可她人保守，就是不肯。我尊重她，可也错过了她。我才明白这种事是必须经历的，可我当时太纯情了。后来，我们也只好分手，这都怪我耽误了她啊！所以，你愿意和我认真尝试一下吗？”
“不如我们大家说说各自的期待？”谈扉听不下去了。
“女孩子嘛，温柔些就好了。”“对对，我们要求也不高。”“你这么说，是指望我们女生小女人什么都听你的喽？”“哈不敢不敢，大家都这岁数了，哪敢指望您小女人？”“那你觉得女生多大算大的呢？”“二十五岁以上吧。”“对对对，哈哈哈，我觉得也是！”另两个猛地笑着附和起来。“女半球”已经个个气得面色发白，用力抿着嘴，艰难控制着自己不爆发出来，仿佛一旦有点缝隙，那句“滚”就会喷射而出。
“男半球”中间是个最年长的，话不多，一副沉稳的样子。忽然端坐起来，制止本想开口缓和气氛的谈扉，诚恳地总结道：“我觉得吧，现在的女孩，择偶有点偏差。既看不上和自己差不多的，也不能被更好的看上。起初就这样，错过了很多内在还不错的男孩。到了后来，哎，和我单位那些大龄单身女同事一样，又不得不降低标准。其实，哎，还真不如就一开始摆正心态，切记眼高手低。姑娘们拒绝我们倒是其次，关键得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才不至于走弯路嘛。当然了，如果你们走运遇上个更好的，还能把握得住，那才叫本事。毕竟……这都不小了嘛。”
“哈哈是呀，我们虽然也来相亲，但是男的嘛，不那么急的。你看今天活动票价就知道了，女生要花200块大洋，而我们，哈哈几十块就可以来了，有些甚至还是免费被邀请来的。过几年，我四十了，说实话，经济是一般了点，可我这可选择的余地也未必少多少。可你们，可要抓紧了啊。但凡经济状态达到你们要求的，其实不过就是家里强了点，在这里，买不起房又不是我们的过错。你们也都是外地的偏多啊。换了城市，不换标准，这也不合理嘛。”
估计被拒绝得多了，再不让给反馈，实在憋不住了。不过那苦口婆心的样子，就好比高中选文理的抉择期时老师们的反应。好比学生选文，理科老师认为不妥，便苦口婆心把你拉回来。老师是因材施教，几位哥们是在做什么呢？先打击年龄，再否认审美，合着没人选你就是没眼光？
女人是最忌讳被攻击年龄的。
“也不怪女生看不上他们，这样没修养没礼貌，果然和家里的表姐妹们抱怨的一样。我们单位的单身女同事，也没像找家公司养家糊口一样哭着要嫁出去啊。如果是这样，你们怎么来了这么多次还没把自己推销出去？”谈扉想说话，却又觉得有哗众取宠之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十分尴尬。
谈扉的姐妹们，在过年亲友饭局上，处境同样可悲。家里单身的小辈，是七大姑八大姨最喜欢谈的话题，反正其他话题也插不上嘴，只好拿这个掌控全局。甭管自己女儿早婚离了几次，儿子婚后婆媳关系有多头疼，一见你单身，便立刻满血复合充当起高级顾问。按理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一家子的反例，怎么还兴致勃勃巡讲起来了呢？
口中的道理未见从子女失败婚姻中得出什么反思，和他们婚前看法没什么不同。不论表姐妹们学业事业个人生活多么丰富多彩，蒸蒸日上，饭局上她们就只有一种面貌：全桌解压神器之待嫁愁嫁女。即便本来看你不顺眼，你单身的状态也会即刻让他们对你冰释前嫌，纷纷跑来关心你的私生活。
谈扉大表哥离婚两次了，大姨却时常劝小辈们“差不多就行了吧”。谈扉想说一辈子的事哪里能凑合，又怕勾起大姨的伤心事，不好回驳，只好问一句：“那大家有资源介绍给我们吗？” 对方便立刻噤若寒蝉。总要堵住一干人的嘴，谈扉们才能夹口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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