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亦蓝跟白痴一样四处翻找的时候,头上被人拍了一记,手上套着塑料袋的垃圾桶被人拿过去,他拽出垃圾袋扔在地上,把白色小桶递给她:“提点水上来。”
林亦蓝灰溜溜接过塑料小桶,小心翼翼踩着土坝边上的脚印楼梯下到小溪边,拽着桶环儿左右荡了两下,提上了大半桶水,再去瞧水里——
浑浊的泥土如一颗在水中爆开的烟花般被水流卷着旋儿四散,又被后头平稳强势的清澈驱赶出一条水线来。
鸟鸣依旧。
这本就是一件小事,于林亦蓝来说却有着难言的意义,似乎心中那一根弦,终于松动了一些。
也许在自己看来无比重要的事情,其实没那么重要,只要自己的初心不变,再浑浊的现在也无法改变自己心中的明净。
林亦蓝保持着提着水半蹲的姿势不知多久,头上一痛,回头与雇主先生戏谑的目光对上:
“你这个姿势摆一个小时我也不会画你的,实在是太丑了。”
她捡起小土块朝他扔过去,这才提着水上去,往向海边上一放。他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支一次性杯要一杯水放边上,一支蓝柄画笔头朝下就扔了进去,透明的纸杯中翻起墨绿色的水云。
林亦蓝往嘴里填了一半橘子,抬头看向他的画布,蓝绿中透白的天空上零零散堆着一些灰白的云,墨绿色的麦田上凌凌散散鼓起一个个土黄的小土丘,斜排竖立着几支扯着长长黑线的电线杆。
他取出一支新画笔蘸了油,目光眺望着远方,在调色板上调了灰调白色,转手就画布上盖起了一排排小房子,房前屋后是那张牙舞爪的白杨树,偶尔在一户人家房前添上几株十分讨喜的红花绿叶;在迎风晃脑的白杨树梢上,再添上几只灰扑扑的鸟雀。
笔墨就如下界游玩的仙人,见此画有些意思,随意渡了口仙气,此界方活。
林亦蓝一瓣橘子半天没嚼完,向海就已经收了笔,画框往画架上一放,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再瞧刚刚那个一次性杯子,里头已经坚着10来只画笔了。
她咬破嘴里的橘子,又酸又甜。
“好了?”
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回过头来从她手里拿过没吃完的几瓣橘子丢到自己嘴里,往靠着身后的白杨树,眯着眼睛嚼橘子:
“差不多。等彻底干了,再涂上一层光油就成。”
林亦蓝盯着画架上那幅被风吹得有些摇晃的画,眼睛划过底下安静流淌的溪水,“什么时候回去?”
他有些惊讶,眯着眼睛看了眼太阳:“嫌晒?”
“不是……”
“那就等会再回,我想眯会儿。”
林亦蓝还满头问号,人家就已经脱下大衣盖在脸上躺下了。
她试探着推了他两下,毫无反应。
林亦蓝站起来伸伸胳膊伸伸腿,视线还是停留在那幅画上。
她干脆凑到近处,耳边似乎听到风带来不知什么方向的鞭炮声,水泥路上偶有车辆行过,土坝下的溪水依旧安静无声。
鸟雀们坏心眼儿的从杨树枝头落到红花绿叶上驱赶蝴蝶,玩耍的小孩子发现红花绿叶间的鸟雀,也是轻手轻脚凑过来想阴谋一番,未曾想自己此种耍怪心思早就被厨房中探出半个身子的母亲瞧个正着……
越是凑近,越是能感到一股子强烈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一切仿佛近在咫尺,一切却又隐于画中。
给足画中景物的面子,留足了观画人的遗憾。
在画的右下方有两个小字,林亦蓝凑近瞧见了《活》字,脑中转着这两个字再去瞧画,又是另一番领悟。
——————
天黑前,又有面包车往这边送东西。
向海在林亦蓝在厨房捣腾时和送货人来来回回折腾好几趟,等二人吃饭时就能开着电视吃了。
“你那画……卖不卖?”
向海停止咀嚼的动作,意外地看着端正坐着的林亦蓝,本以为她是开玩笑,却见她满脸认真。
“你要买?”
“想买。”
“为什么?”
“想……送人,”她眼神飘了一下,“可以吗?”
“当然,”向海微笑,“毕竟我也是要生活的,给你打个友情价好了……”
林亦蓝紧张地看着他,他笑。
“只要你答应我好好地在这里帮我种地,不多,一年时间就成。”
“就……这样?”林亦蓝见鬼地看着他。
向海瞪大眼睛,“难不成你还对我有不轨之心?”
林亦蓝愉快地消化了这个条件,“你想多了。”
“……真伤心。”
林亦蓝不去理会他或真或假的埋怨,饭也不吃了,在新闻联播的背景音中奔向客厅另一端的画架,看了好久才在向海的嘲笑中坐回去吃饭。
“过些天陪我去扫个墓吧。”
“扫墓?”
林亦蓝翻出手机看一眼日期,面露难色。
“怎么?”
她抿一下唇,“清明,我要请假回家。”
向海意外。
“必须请假!”
“能问下原因吗?”
林亦蓝犹豫很久,看一眼画架上的画,下定决心般摇头。
向海知趣地不再问。
“可以。”
二人生活如常。
晨跑,赶集。
向海在晨光中发现向日葵发了芽,瓜子壳顶在脑袋上,滑稽极了,捂着肚子叫林亦蓝来看,并嘲笑人家是做了洗剪吹的弄潮儿。
林亦蓝看着那些小家伙开心得不行,孩子般盯着看了好久,才扭扭捏捏去做饭。
向海进屋拿起锄头接着在房前屋后刨了小坑,点上剩下的葵花籽。路经林亦蓝的窗前,也点上一排才算完。
————
“回去后打我电话。”
“哦。”
“陌生人问路要提高警惕,不要被拐去了。”
“哦。”
“这些钱给你,够不够?”
林亦蓝停下叠衣服的动作,看一眼向海,接过信封,也没拆开直接揣兜儿里。
“别忘了记在账上,还有新手机的钱。”
向海笑,“早就记上了,你以前不是说欠了些钱吗?这些真够了?”
林亦蓝动作一顿,缓慢叹口气,笑,“够了。”
“那就好。”
向海上楼。
林亦蓝装好包,坐在床上,视线落在画架上那幅画上,犹豫许久,走了过去。
“巧了——林亦蓝!”
向海拿着两包茶叶下楼来,林亦蓝慌忙拉上拉链。
“巧了!给咱送货那家伙今天回城,你可以跟他的车去车站,我就不用骑自行车送你去了哈哈哈。”
“哦!那麻烦他了。”林亦蓝笑笑,怀里被向海塞进两包茶叶。
“想给谁喝给谁喝,”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茶来,也塞给林亦蓝。
“这个只给你喝,听到没有?一天喝一包,喝完我就去接你回来。”
林亦蓝抱紧双臂。
“嗯。”
————————
一条并不那么平坦的路上,一辆六七成新的小面包车平缓的行驶着。
林亦蓝迷迷糊糊在车上睡着,做了很多梦,全是细碎的片段。梦中不知是谁的哭声一直响在耳畔,她被吓醒好几回,最后干脆不睡了,靠在座位上看外边飞驰的草木。
她看了许久,面包车经过一个大坑,整个车身迅速上升坠落,脑袋装在车顶上,眼满金星。
面包车司机哈哈大笑,“姑娘想啥呢?跟你说话都没听到,撞到脑袋了吧?”
林亦蓝皱着眉头抱着脑袋,匆匆捡回被颠掉脚边的包,打打灰,笑得尴尬。
“抱歉,我有些走神了呵呵。”
“没事儿!”面包车司机随着车身摇摇晃晃,笑出一口大白牙:“你回娘家啊?城里的嫁乡下来了?”
“不是……”
面包车司机了然,“噢!那就是上门女婿了,你去看望他父母?哎呀真是孝顺的儿媳妇,老刘我家怎么就没摊到好儿媳妇呢!唉——”
林亦蓝捂脸。
面包车司机兴奋起来,开始跟林亦蓝大倒苦水,不长的一段路途,林亦蓝再也没机会做噩梦了。
进站前,林亦蓝跟面包车司机挥手,迅速检票进站。她在玻璃窗前看到,面包车司机上车后发现她留下的一包茶叶,急急忙忙追过来,被检票人员拦住,满脸纠结。
“哈哈哈。”
口袋里手机响了,林亦蓝看一眼号码,接通。
“母亲。”
“叫什么叫?带钱回来没有?你爸快叫人打死了,你怎么真么没良心呐你?白养你长大成人了!”
林亦蓝排队上了车,“带了些……”
“一些是多少?有二十万吗?”那边兴奋起来。
“一万。”
静了静,手机听筒那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咆哮:“滚——一万有屁用?别沾我家地方,我就白养你了,我倒霉好了!您是大佛,我们亲不起——”
边上大妈被吓得一抖,林亦蓝抱歉对她笑笑,歪着身子往内,没说几句那边就挂断了。
她与漆黑地手机屏幕上的自己对视,边上那大妈凑过来,“孩子,那是你后妈吧?”
林亦蓝看着大妈自信的脸,勉强笑笑:“抱歉可以让一下吗?”
大妈慌忙起身。
“谢谢。”
林亦蓝取回自己的包下了车,跟司机交代后出了站。
她上了出租车,在市中心下了车。
犹豫再三,她走进了一家画廊。半小时后重新进站,买票上车。
林亦蓝靠在车窗上,身子随着汽车的晃动轻轻摇晃。她的眼睛紧紧盯着窗外密不透风的云层,眼睁睁看着云层由米白被染成灰黑色。
风裹带着云层肆意甩雨,拍得树木噼里啪啦,人们慌忙躲雨,玻璃窗叮叮当当。
下雨了。
林亦蓝伸出一只手指追着拍在玻璃窗上的雨点,追上这个又落下那个,玻璃窗上热热闹闹。
路并非好走,下雨了更难行。
汽车在颠簸半小时后开始下人。风急雨大,人们或是撑伞或是坐车瞬间消失在雨幕中。
十分钟后——
“绿桐镇有下吗?绿桐镇!”
“有——”
林亦蓝在汽车毫不留情地颠簸中抱紧自己略重的包,旁边的人已经下车,她就坐在外头等。
没几分钟,汽车在熟悉的胡同口停下,她抱着包冲进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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