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年轻的夫妇，正抱着一个小儿在向工作人员询问什么，只见工作人员摇了摇头，那夫妇的表情顿时焦急起来，开始在船舱中漫无目的地到处问：“有没有谁带了小孩用的药？”
出行的大部分都是成年人，带着小孩的，也大多会跑会跳了，谁也没想着随身带退烧药，更别提小儿专用的了。
沈漫回到舱中，见那对夫妇从舱的这头问到那头，那年轻的妈妈几乎已经快要哭出来，却又毫无办法，只能把孩子抱得更紧一些，嘴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该带你出来的，对不起。”
看看时间，离目的地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沈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走到那对夫妇的旁边。
那孩子还不到一岁，闭着眼一声不出，小脸蛋通红通红，鼻翼微微翕动，像是睡着了，但身体却时不时地抽搐起来。
“高热引发的抽搐。”沈漫沉声道，“现在离下船还有一个多小时，这孩子需要赶紧退热。”
夫妻被他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年轻的丈夫先反应过来，看了他一眼，“你是……”
“你是医生啊。”年轻的妈妈旋即激动起来，忙将孩子送到沈漫跟前，不管怎样，只要有人愿意援手，也比他们什么也做不了的强。沈漫还没回答，她就已经先不停地感谢上了。
沈漫用手背在孩子的额头上试了试，确实烫得厉害，这已经不是低烧了。
“孩子太小，这江面上风大，受了风。”
“那现在该怎么办？”
“尽量把热先退了，等下船以后，你们再到医院去看。”
沈漫皱了皱眉，出门在外，他也没有随身带着药品。孩子的身体还在抽搐，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我试试吧。”
左手拿过孩子的手臂，只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腹沿着手腕内侧向上推，直推到肘，推了一两百次，效果似乎并不明显。沈漫的眉头又皱起来，喊道：“有没有水，拿点水来。”
“水……有的有的。”孩子的爸爸忙不迭地从背包中拿出一瓶水来。
沈漫拿手指蘸了水，从手腕到手肘一道敲上去，啪啪作响，一边用嘴沿着手指的方向吹气。这动作看上去不复杂，可才做了没多久，他的脸已像那孩子的脸蛋一样红了，额头上沁出汗珠来。
他的动作很平缓，孩子不哭不闹，任由他推拿这，小小的手臂被推得发红。过了很久，只见手臂上被推出的一片红还没有褪去，脸蛋上的红晕却变淡了。
“呀，孩子不抽了。”年轻的妈妈叫起来，又惊又喜。
沈漫终于歇下手，将近三十分钟过去了，船舱里的人都望着他们，鸦雀无声。直到他停下来，年轻的妈妈才激动地笑出声来，一边笑着一边跟旁边的孩子爸说：“快谢谢人家呀，孩子已经好多了。”
大家都在笑，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中都带着赞赏和崇拜，沈漫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只是试一试，碰巧，正好有效……好了，既然没事了，我还是出去吹吹风吧。”
他重新走出船舱，站在船头的江风中，留给船上的众人一个背影。
众人的关注激活了他那已经被打击的信心，但与此同时，这种关注也让他感受到了某种莫名的压力，这种感受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也许是视频的传播让他太受打击，恢复尚需时日罢。他重新回到船头，内心渐渐平静下来，但他没有注意到，有一道目光，从他走出船舱的时候，便一直跟随着他，落在他的背影上，再也不曾离开。
沈漫就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这个城市以风景闻名，靠近江边的地方，有好几家不错的酒店，透过房间的窗户，能看见不远处郁郁葱葱的青山，还有更远处几乎流到天边的江水。心旷神怡。
沈漫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天了。每天不用设闹钟，不担心上班迟到，但他还是会在早上七点准时醒来，多年来的生物钟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事，白天就在附近的大街上或者小巷子里走走，也不去想具体到哪，无所事事，挺舒服，但也有些无聊。
沈汇芬来过几个电话，就问他在哪里，玩得开不开心，或者是筱艺很乖不用担心之类的话，也聊不上几句，就挂了。她没有再提王云飞的事，沈漫心里明白，她是不想他为此担心。在外一人，唯一关心他的，只有这个亲姐姐。
叶淇也没有再联系过他。这让他有些意外。她那么想要快点离婚，可是手续还没有正式去办，照常理来说，她应该很快就会来电话催他一起去民政局，但她却什么动静也没有，这就有些说不通了。
算了，不管了。沈漫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住在酒店的第三天了，外面下起了小雨，地上湿漉漉的。
沈漫决定先不出去了，转身去了楼下的自处餐厅吃早餐。来这里几天了，他还没到自助餐厅去过，每天只顾着往外走，对酒店外面的几条路都摸熟了，对酒店内部却还是陌生的。
事情总是这样，就像他活了三十年，了解了身边人的每一个喜好，却独独看不清自己的处境。
调了一杯奶茶，放在一张靠角落的小方桌上。以前坐在角落是因为叶淇喜欢，现在他主动选择了角落，是因为……是因为什么呢？只是无形中被影响而成的习惯吧。
再去取一个盘子，端了些煎饺面条蒸玉米回来，却发现刚刚选定的桌子旁已经坐了一个人。
奶茶还在桌子上放着，那人坐在奶茶的对面，背对着沈漫。
他本想说，这是我的位置，没看见我的奶茶还摆在桌上吗。可这句话只是在心里转了转，很快就消散了。
餐厅里到处都是空位，为这种小事来理论，实在犯不上。更何况，那抢了他位置的背影一看就是个女人，让他一个大男人去跟一个陌生女人计较这种事，他也做不出来。
沈漫走过去，打算端了自己的奶茶去另找一个座。可杯子还没端起来，对面的女人却先发话了：“坐呀，你放了杯子就走，服务员不知情，还准备跟你收走呢，我坐这里，就不用担心取餐的时候被收了盘子啦。”
见沈漫还是呆站着，她笑起来：“医生大侠，再不吃，早餐都凉了。”
沈漫这才落了座，问：“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但我见过你仗义助人，在船上，只推一推就给小孩子退了热。你是中医吗？”女人好奇地望着他，眼眸晶亮。
原来是同船的游客。
沈漫没有跟团，自己买了票就上路了，组团的人一下船就去了别的地方，眼前这人留下来没走，大概跟他一样，也是单独上路的自由行。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坐在对面的女人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眼睛不算太大，但眼角微微上翘，看上去时刻都带着笑意，再配上那略显圆润的脸庞，更显得开朗爽利。她留着短发，染了淡淡的黄色，微微烫了些卷，弯曲着绕在耳边，比起叶淇黑亮而柔顺的长发，她给人的感觉绝对不是叶淇那种女神一样的疏离感，而是邻家姑娘的亲切感。
沈漫不由得放松下来，笑了笑，“我不是中医，只不过在中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学了点皮毛而已。”
“难怪呢，看你助人为乐的时候，好像还挺紧张似的。”她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一个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完了，便微笑着介绍起自己来：“我叫方歌，很高兴认识你。”
沈漫却没打算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只是出来散散心，却不是出来求艳遇的。
方歌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看得仔细，看着看着，忽又皱起眉头，“怎么像在哪见过，看着眼熟呢。”
沈漫垂下眼，只管吃东西。
又听对面“呀”地叫了一声，方歌兴奋地拍了拍桌子，“可算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医生嘛，我在视频中见过你。”
沈漫刚挑了一筷子面条往嘴里送，一听见这话，手指不禁滞了滞，筷子上失了劲，面条呲溜从筷子上滑了下去。方歌忙止住声，音量立刻降下来，“对不起啊，没想到真的是你。”
沈漫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准备离开了。如果接下来面对的将是质疑和谴责，那不如趁早离开。
可方歌却只是表情复杂地望着他，轻声道：“你就是为这事才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一个人站在船头吹风？一个人住酒店？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四处晃荡？只是为了躲开这件事？”
没有质疑，没有谴责，反而带着某种怜惜。沈漫向后靠了靠，重新坐稳了。
“你为什么不骂我？”沈漫问。
“为什么要骂你？”方歌奇怪地望着他，“就因为别人都说你害死了她儿子，所以我也得跟着这样说？”
她又笑起来，“我还没那么幼稚。这种事情，不是当事人，谁也说不清真正的原因是怎样。”
沈漫望着她，忽然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其实也很好看。叶淇笑的时候总是淡淡的，哪怕特别高兴的时候，也不会放肆，但方歌却很放得开，她笑起来的时候，嘴巴咧开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的牙齿很漂亮，颗颗齐整，笑起来的时候，脑袋晃动起来，那一头蓬松的头发也跟着晃动起来，连头发也像是在笑。
“有一个客户，孩子病了却没及时送医，在家拖了四天，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当场就下了病危通知书，虽然全力抢救，却还是没有救过来。孩子的父母追着医生不放，如果当时的场景也拍个视频了传到网络上，对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来说，只怕也会跟着孩子的父母一起，指责医生抢救不力吧。”方歌说得很平淡，她停了停，又补充道：“不过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网络还没这么厉害。”
“你是做什么的？”沈漫问，沉睡已久的好奇心似乎要醒了。
“我是卖保险的。”方歌又笑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不是来跟你推销保险的，虽然我也挺想这么做。”
沈漫也笑了。这些天来，他几乎都是面无表情地四下移动，直到现在，才终于笑了出来。笑容真是奇妙，尽管只是一个简单的肌肉牵动，嘴角上扬，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忽然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胸中连日来的阴郁和晦气都在笑容绽放的那一瞬间，被释放出来。窗外还在下着小雨，但这笑起来的这一刻，内心忽然翻涌起来，所有的情绪都被晾出来，晾在太阳底下，神清气爽。
方歌却又止住而笑，认真地说：“别去看网上那些闲言碎语，网上骂骂人过过嘴瘾而已，反正不用负责任。你这心理承受力还有待提高呢。”
沈漫点点头，这话说得没错，以后再碰见这种事，他肯定会淡定一些。
“与其把注意力放在抵御网络攻击上，不如放开手不管，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中，跟生活里实实在在的人聊一聊，比如像我这样的。”方歌的眼睛笑眯眯地眯起来，“多聊一会的话，说不定你的状态早就不一样了。”
这顿早餐吃了很长时间，大概是很多天没有好好说话了，沈漫忽然想念起有人聊天的感觉来。又或者是方歌的笑容感染了他，他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起来，他们聊了很多其他的事，有些是医院里的，有些是旅途中碰见的。他发现，其实方歌早就注意到他了，在船上的时候，他在船头站着，她坐在舱中的第一排，却在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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