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家的房子和这地方的许多房子一个样式,里面是房子,一字排开,分成数隔,在端头是厨房,突出来,所以房子都是阿拉伯数字七字形,厨房里大部分是土地面,中间是一个土坑,放上一个长条的铁架子,架子中间也用铁棍隔开,上面放锅,下面加柴,这叫火塘,一般人家火塘的火终年不熄。墙壁一样是黑幽幽的,在厨房最里面是一个木楼,循阶而上,到了阁楼,阁楼从这边到那边是不隔开的,墙正中间设着“天地君亲师之位”的神台,香火烧完,留下的梗插满的罐头瓶,阁楼上横着很多木棍,上面是用盐巴擦抹,风着的猪肉,一个个大火腿,黑漆漆的长出绿色的霉丝来,但是,他人不知,其实一刀下去,鲜红的腊肉就能看见,山里人家,离街市远,所以自古就采取这种办法,供应一年的肉食,一般在过年前,冬至到除夕前,每家每户都要杀猪,并且在这时开宴请客,晚间围着篝火跳舞,只要有兴致,跳到第二天早上也是有的,我曾经在大学里的暑假跟着同学去到楚雄的一个大山里,班车到了县城,吃过中饭,又坐拖拉机到乡镇,最后走三个钟头路,才到他家,那里的婚宴后,经常有这种篝火跳脚,云南人对此乐而不疲。杀年猪时,各家各户都会请人来帮忙,捉猪,杀猪,分割,擦盐巴,塞猪肠子做香肠,都是男人们干的,女人们洗碗准备宴席,做客的,客气的准备一箱啤酒,扔在主人家的门前,如果地坪上的宴席桌不满,就坐下吃,如果没有座位就等前面的吃完,下一宴摆上再坐上吃,菜的话,七八个菜,以猪身上的为主,猪粉肠,坨坨肉,猪肝,排骨汤,一盘白豆腐,中间一个小碗,放满单山蘸水辣椒粉,加点汤,各人爱吃辣一点点,自己夹着菜往里面蘸水。这时,家人亲戚必然回来的。
这种年猪,一家要杀一到两头,到来年的十月份十一月份吃完,但是如果腌制得不得法,那肉有一股浓浓的臭味。这就是云南的腊肉,和我们湖南的腊肉不是一种制法,我们湖南是用烟熏的。
其他的木棍上,是一串串的玉米,但是云南人称作苞谷,他们喜欢把刚刚长出来的非常嫩的玉米,直接放在火上烧,熟了就吃,即使有些地方烧糊了,也不在乎,这个叫烧苞谷,的确很香,但是我却并不怎么喜欢,对于吃的,我只要能勉强美味,能填饱肚子就行。
阁楼地面是很多核桃,核桃,烟叶,算是这里人家一年里最大的两宗经济来源了,每户人家,至少有十几棵大核桃树下,一年一般可换取一到两万,核桃树多的,挂果多的,四五万,也有核桃树少,又不善管理施肥的,那就只有个一两千了,烟叶平常人家也是一年能收个一两万,比起我们的农民,大自然对他们好像更加慷慨。
这是里面,外面就是一个水泥地坪,厕所另盖在离主房不远处,还有一个建筑物是这里常见的,就是烤烟房,像古时候的箭楼一样,又高又瘦,但是全部密封,只在烤烟叶的时节使用。
我走到地坪上,男孩的母亲正在打麦子,地坪一角对着小山一样的麦子,中间则铺开许多束成把的麦子,他们使用的工具像一个大型的双截棍,绳子两端的棍子都有人长,一棍打完了,把棍子一挑,绳子另一头的棍子飞在空中,使劲甩下来,那棍子也就飞速往麦子上砸,于是麦粒被砸下来了。
我非常好奇,于是要求试试。
“我也来试试!”我高兴的走过去。
“辛老师,你试试,我给你倒茶。”他妈妈进去了,把工具给了我,我前弓后箭准备好,使起来,阿桃和她堂兄在一边嘻嘻哈哈大笑。
不过多久,我就开始淌汗了。我把工具交还给主人,拿着茶,一边喝,一边问些话,才知道男孩的爸爸在浙江打工,家里就一个女人撑持。
我们离开了阿桃堂兄家,继续往下,我发现自己心情忽然没有那么凝重了,河谷里嫩绿的草树,那么清新,那么沃若,比起学校里的那些“政治生活”,不知好几百倍。
阿桃指着一个房子说到了,那是房子的后墙,然后她引着我走在后墙下的小路上。
“老师,这就是我的后花园,美吗?”她指着这条小路说。
只见小路的两侧都种满了花草,有青竹镖,兰花,菖蒲什么的,整整齐齐的排着,像一个小型的路边花坛,我点头笑着说好,直到看见一朵巨大的向日葵盘子也被插在土里,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向日葵这样种着,可不会活啊?”
“那是我妹妹小叶子种的!”
阿桃一面说,一面从草丛里,拿出一把小锄头,蹲下身子,把倒了的草扶正,培上土。
这些稚气的兴趣,不见半星儿俗气,我真是爱死了这种氛围。
于是,她引着我从一条小沟上行走,走到屋子前面,只见这里有两块地坪,地坪边沿全是高大的树,有石榴树,桃树等,下面是邻居家的屋顶,刚刚的小水沟是两块地坪分界,相应的,地坪里面各有一栋房子,小花指给我,这一边是主房,水沟那边是她和妹妹的卧室。再过去是猪圈,和厕所。
这时从主房那边,她的母亲领着一个小女孩出来了,她母亲是一个高大的女人,后来在饭桌上,我才知道,她母亲原来和我一般大。小女孩就是她妹妹小叶子,小叶子有一个高高的额头和一双大眼睛,两个小辫子往天上冲着,很可爱。
她母亲,引着我到厨房火塘边烤火。她母亲就在火塘边炒菜,我坐着和她说话。
阿桃母亲,大手大脚,和李丽云一样,但是做事比李丽云干练而且成熟,虽说相差不到两岁,李丽云真是一个小姐一样了,娇滴滴的,但是阿桃母亲脸蛋长得倒是比李丽云更加俏丽,或许在婚前,也是个大美人的。我看见她的手上有厚厚的皱纹和老茧,这是李丽云们不能想像的。
“辛老师,你以后周末就来我家吃饭,就在我们家睡,星期一再上去,我们家房子多。你一个外省人,太孤单了。”
“对的,不要客气,我们彝族人非常热情好客的!”忽然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抬头,看见了小花的父亲,也是个高个的男人,他们夫妻上学校去送孩子时,我早已经和他们相识了。
“好的,好的。”我只能连连答应。
“没有什么好菜,一个煮肉,杀了一只鸡。”
“天啊,又有鸡,又有肉的,还不算好菜,什么才是好菜?”我笑起来,因为好久没有遇到节日了,所以,学校也没有杀鸡,村委会也没有邀请,我很想吃些肉了。这个时候,我才领略到孟浩然诗中的温暖,人间很少遇到了。他们是可以用“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句话来打扰的,因为,我感觉不到他们在这样的结交中,除了可怜一个远在他乡的游子的同情心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目的,“有道德”所概括的我的那些气质,可能是他们所钟爱的,我很喜欢这种交结。
“彝族话吃饭怎么说?”我听见他们对着门外在呼喊,我猜想一定是喊人吃饭,因为阿桃的母亲已经抬出小桌在火塘边,把菜都摆好在桌上,碗中的鸡肉冒着热气,香气扑鼻。
“老师,吃饭叫做'阿麋止来吼'。”阿桃笑着教我。
“阿麋止来吼!”于是我也朝外大喊。
众人大笑,只见外面进来一个老媪,身体挺拔,眉慈目善,进门就把身上的一股绳子收拾起来,阿桃的母亲立刻走上去,帮她把身上的什么东西打下来,又把那绳子归置到一个角落。这是小花的外婆,刚刚去落松毛去了,那一股绳子,正是用来背松毛的工具。绳子的中间有一片稍厚的布片,那是放在额头处固定用的,落松毛,是在山林里,将干燥的松针收拢,然后驼回来,放在猪圈里,给猪暖圈的,我常常在道上看见背松毛的人,那松毛在人背上,就如同一座小山,那情形让人想起东海上五鳌驼住蓬莱方丈等仙山在烟雾中缓缓行走的神话来。
老媪腼腆的笑了笑,满是皱纹的脸让人感觉很慈祥,阿桃一定受过着奶奶很多的爱的,但是,她拿下碗,却又如一个小姑娘一样,独自在桌边安静的吃饭了,再也没说话,即使说,也是悄悄的和她的女儿轻声的言语,又很快的结束。可爱的老人家。
“阿米止,是吃饭,阿麋止来吼是来吃饭吧的意思!”
“对的!”这时,从桌子下面传来一个声音,我一看,是家里最小的那个小姑娘,她钻在桌子底下坐着,把一个巨大的碗搁在桌子的横梁上,一手持着筷子在剔嘴里的牙,头从横梁下绕出来,一双大大的眼睛笑眯眯的望着我。
“妈妈,我要一块肉。”
“脏死了,快出来,坐在凳子上。”只有她母亲很生气,把肉夹给她一块,一手去捉她,她却“嗯”的一句,窜走了,其他人都哈哈笑起来。
我好想也钻到桌子底下去,那里,或许有另一个天地。
吃完饭,不知不觉到了晚上,我几次起身想要回学校,但是,最终在他们一再的挽留下没有走成。我的小说,我的楚辞,我的《九成宫醴泉铭》,我暂时和你们分开一下。
阿桃的母亲将一个铁盆和一铜壶水提来,铁盆里面有一块新毛巾,然后去找来了拖鞋。我真是过意不去,连连说谢谢。
为了避免再出现这种难为情,我离开了他们看电视的氛围,阿桃的母亲,引着我去卧室,正是小沟另一边的房子,她打开门,打开灯,只见房里有两个床,一个写字台。
“这是阿桃和小叶子的卧室,两个床随便辛老师睡哪一床。阿桃和小叶子今天和爸爸妈妈睡。”
阿桃和小叶子从她们母亲的身后伸出头来说:“老师,晚安!”
我连忙回应。终于,她们都去了。
我脱下衣服,关了灯,睡下了。我去过许多人家做过客,但从未在自己的学生家做过客,因为我不知道因为什么理由,会到学生家做客,因为读书,因为家访,最终还是因为此地人对他乡人的热情和关怀。但是,这种朴实,却让我诚惶诚恐。因为我从漫天风刀霜剑中突然掉进一个温暖的被窝里,害怕自己的反抗力,被这种依恋给消磨了,想到这里一阵恐惧,引起了我长时间的咳嗽。
第二天早上,我听见阿桃和小叶子在门外喊我起床。我看看手机,已经九点多钟了,于是马上穿上衣服起床。
“老师,我们吃饭喽?”阿桃回到厨房,她在火塘边热菜,看着她那熟练的样子,我感叹,好一个小大人啊!
“爸爸妈妈,还有外婆呢?”
“他们去检车了,外婆正好去看病。”阿桃一边把苦菜汤端上桌子,一边说。在山里,吃饭如果油不重简直就无法吃饭,但是太油腻了,又让人受不住,这苦菜对于解油腻,很有作用。
“老师,你明天和我一起去学校吧,我妈妈说。”
我一边洗脸漱口,一边答应。但是,我其实也无法决定。既然,大人都不在,我只能留下来看着些了。
吃过早饭,小叶子打开电视机看《喜羊羊与灰太狼》,阿桃从卧室里拿出一个小黑板和一盒粉笔在大门口,叫小叶子过去写字。阿桃把不情愿的小叶子拉过去了,她教给小叶子写自己的学名,小叶子把字写得躺着,趁人不注意,又回电视机旁边去了。于是阿桃叫我写,我写了一首诗,一句一句的教她。
“爷爷!”
忽然阿桃望着地坪外喊了一句。
只见一个老翁,从地坪下钻出来。阿桃和小叶子都过去了,喊他做爷爷。我也客气的说您好,但是这老翁好像是神志不清的,他只是一味的傻笑,对我的招呼没有一丝反应。他双眼里流出浓浓的淡黄色的眼屎,左眼被这种东西粘住,已经睁不开,右眼里有一颗混浊而不能凝光的瞳子。
我只好笑一笑,回去屋里了。
“他是你亲爷爷?”
“有亲戚关系,是我爷爷的弟弟,他和我叔叔一家住着。”
我不好说什么,继续教阿桃读诗。
久了,我尿急,于是下来地坪去厕所解手,看见小叶子和她爷爷,就在地坪边沿玩耍。
解手回来,我特意来到他们前面,想请她爷爷到里面坐。走到二人面前时,眼前的情景让我如雷轰一般,站立不稳。只见她俩的爷爷,掀开小叶子的裙子,扒开她的双腿,左手食指拉开小叶子的内裤,伸在她的下身揉弄。小叶子茫然不知,手中在玩着泥巴,只是被弄疼了,动一下下身。那老翁仍旧傻笑着。
我跑上去,把小叶子一把抱着抢过来,别在身后,再冲上去,伸出脚对准那老翁的头想踩下去,想打死他,这是亲爷爷?这是畜牲!
或许,他是一个疯子。但是她们的父母为何不对她们提醒,不要与这种疯子接触,即使是她们的亲爷爷。
爷爷?我一想到这三个字,我把脚收回来了,我把四岁的小叶子放在地上,帮她把裙子整理好,捉住她的肩膀,使劲的摇,并且大声喊到:
“小叶子,小叶子,以后不管是谁摸你下面,你就打他骂他!”小叶子看着我,什么也不明白,小花听见我的吼声,跑出来。
“阿桃,你听着,不管是谁,碰你们女孩子的下身,你就打他骂他!”我瞪着阿桃吼道,但是她似懂非懂,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她只是望着我,好像她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在怪罪她们。你们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恶魔,错的是我们这群大人,错的是这个愚昧充斥思想分裂的世界,错的是这死气沉沉的社会。我必须和他们的父母说一下,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个老翁,仍在地坪下傻傻的望着我们笑。
荒诞,荒诞的世界啊,这个爷爷,即使是疯了,难道这一点人伦廉耻也疯忘掉了吗?苍天啊,我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这是一个什么地方?为什么她们就要受到这样的侮辱?谁能够来保护她们?我?我能保护她们?我不能,我甚至不能把那老翁打一顿,我也不知道如何提醒他们的父母重视这样的猥亵。
那一双流脓的眼睛在看着我,看着这个世界,无知的,暴力的,毁灭的眼睛在望着这个世界,而我对他毫无办法。
我把两个女孩子归在房子里,不让她们出去,她们都感觉非常的不高兴。终于,他们的父母回来了,我对她们的母亲说:
“她们的爷爷,你要注意,不能让他碰小孙女!”
她们的母亲,抬头望着我只是低沉的“哦”了一句,又去干其他事情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大喊,你到底明白我说什么吗,我想追过去说清楚,但是我最终没有去。
我吃完晚饭,就离开了,尽管他们尽力挽留。
我站在茶场,打电话给同学张子庄,数百棵齐膝的茶树默默的立着。
“你在干什么?”
“辛轩,是你啊,我在备课啊,高三语文难弄啊?”
“说给你一个事情,刚才我在我的学生家做客,居然看见他们的亲爷爷,她们的亲爷爷,把手指头伸到孙女的下体里面去了,苍天啊,苍天!”
“不可能啊。”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我把孩子抢过来,我想把她爷爷打一顿。”
“别这样,农村里有的是这种事情。”
“有的是?有的是?说得这么轻松,农村里是低一个等级的世界吗,我以后也会变成那样,我也会变成那样。”
我对着天空狂笑,张子庄在手机里说你不会的,你不会的,我径直把手机关了。我要改变这个世界,我要改变,我。张子庄,我们都是年青人啊,你为何说得那么轻松,这个肮脏人间,谁来打扫干净,谁?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从眼睛里流出来,我的笑声变成了吼叫,在大山中回荡:
“谁啊,到底谁来打扫,谁?”
我擦抹着自己的泪水,但是它们总也止不住。我想找人去说话,但是我已经无法再找别人了,张子庄是我认为的在这世界上最懂我的人,他已经这样了,就更不用说别人了。但是,是我们这群年青人的罪过,是我们的懦弱和自私,让愚昧放纵了恶行。我不知道谁来饶恕我们,张子庄,你知道吗,谁来饶恕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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