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
今天一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许是南方的冬天终日阴沉,久未见阳光人的心也会闷得像被捂出了褶皱和沟壑,深深浅浅如迷宫迂回没了方向。
这样的惴惴不安在傍晚时分仿佛达到高潮,切水果的时候竟然把手给划伤了,殷红的血迅速地漫出伤口,像一朵骤然开放的伤花,只是错了地方,我竟盯着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似乎应该先把它清理干净。
贴上创可贴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做果汁的兴致,拿起案板上才一剖两半的苹果,大口地咬下去,唇齿间似乎还有一星半点血腥气息,幽幽游走仿佛一条无形的吐着信子的蛇,期期缠上我的身体,叫人越挣扎越动弹不得,终于徒劳地放弃。
天边一钩新月怯怯露出了头,在沉沙一般的寒雾中显得晦暗不明。我想起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送小娟去机场的路上,我们再次聊起咨询公司的事。
“陈然,咨询公司的事情考虑好了吗?”小娟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突然问到。
“嗯?”我愣了一下,她不提我都差点忘了,略一思忖道,“接新项目的事情还是算了,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的饭,何况我这当家的都不在跟前,别搞得吃不了兜着走。”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你上次提的那个,可以考虑,如果各方面都合适的话。回去你和那个什么处长接触接触吧,具体了解下他的意向,还有条件。”
小娟咬了咬嘴唇,“嗯,行,到时我约他出来聊聊。这么久了,也不知人家还有这想法没。”
“没关系,我们又不是非卖不可。先见面聊聊再说吧。”
小娟点点头便不再说话,车厢里又陷入之前的沉默。
不知为何,小娟此番回程远没有之前到来C市的快乐,短暂的相聚稍纵即逝,衬得即将来到的分别更加悲伤不舍而难以承受。
但归期已至,我们终究不得不各走各路。
此刻靠在公寓的沙发上,阳台的玻璃窗户在内外冷热温差中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霜,惨淡如天边的月白,绣河蜿蜒,却也只得一个朦胧的影,扭曲着蠕向远方。周遭静寂无声,竟有一种未曾觉知的疲惫袭来,让人在昏昏欲睡间又清醒无比,像是等待着无法预测的一丝,心焦。
电话便在这个时候响起,我拿起一看,陌生的一串数字,犹豫着按下接听键,一把焦急的女声从听筒那边传来:“您好,请问是陈总吗?我是凯然前台小吴,刚才**医院电话说咱们行政部的王经理和李玥儿出车祸送进医院了,让我们派人去医院一下。”
“你说什么?”我豁然起身,仿佛不可置信般对着电话再次确认道,“王浩和李玥儿出车祸?!”
“嗯,是的,刚才医院打公司电话,太晚了没人接,然后转到我这里,说王经理和李玥儿在从产业园区回城的路上撞车了,这会儿刚送到医院……”
“那他们现在怎么样?!”
“医院那边说李玥儿还好,王经理伤得重些。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想着赶紧跟您和郭总报告。”
“好,我知道了,你现在马上通知公司其他高层,让他们迅速赶到**医院。”
“好,好”。
刚挂掉电话,郭凯的电话便打了进来,“陈然,你电话怎么老占线?!出事了,王浩他们车祸进医院了,你赶紧去**医院看看,我后天回C市,到时再过去看他们。”
“老郭,我知道了,刚才前台小吴正跟我打电话。我已经让她通知其他高层了,我这会儿马上过去。”
“行,他们那边具体什么情况你到时给我个电话!多晚我都等着!”
我答应着挂断,人已经到了门口。我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仿佛暗流如潮在身体里激荡回环了一整天,此刻终于冲破阻挡,洪水般倾泻而出,让人四肢冰凉。很久没有这般感觉,仿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次离我而去,即便知道李玥儿并无大碍,心脏也如被一只大手紧紧纂住一般,拼命挤压下沁出粒粒血珠。
那个梦境又突然浮现在我眼前,此刻我竟如梦里一般仿佛身临其境,抓不住,喊不出,求不得,如前的心痛阵阵翻涌而来,吞没我白日所有的理智与自持。
我的手竟有些发抖,翻出她的电话,此刻我已顾不得什么上司下属,顾不是什么婚姻自律,顾不得她现在是醒是睡,我要听到她的声音,我必须要听到她的声音,否则我将窒息而亡。
电话一通,我就那样理所当然地唤出她的名字,仿佛我一直都是这样唤她,没有丝毫迟疑或阻滞。当横祸飞来,在生死安危面前,一个称谓又算得了什么?
我要确认她的平安,这已经是我如今最大的牵挂。
我穿上外套,拿起钥匙,关上门,从未有过的迅速,在与她通话的三十秒里,一气呵成,我的车驶上路面时,离接到小吴的电话也不过十分钟。
路上我给沈大志打了电话,王浩受伤,行政部其他人也撑不起局面,医院里跑前跑后得有个周全的人,沈大志一直跟着我,这点我倒是放心。
今晚我的车开得有些飘,不是没遇到过这般突然的情况,但以往的我即使再慌乱也能很快平静下来沉着应对,可今天我却分明感到力不从心。车轮在柏油路面咹哑咆哮,像困兽拼命挣脱紧锁的铁笼,我的心一缩一缩地疼,在冬夜的清冷霓虹中变幻出一祯祯后怕的画面,让人脊背生凉。
如果,今天的车祸是另一个结局,如果,万一,李玥儿伤得重些,甚至……,我该怎么办,“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脑海里无端冒出这两句诗,已觉大是不吉,而那两个字,终究是说不出口。
我该怎么办?呵,什么时候李玥儿之于我,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终究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心,人说失去时才懂得珍惜,我却想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才更让人心如刀绞!
可李玥儿属于我么?不,我根本就从未拥有过她!这样的认知让我痛苦,让我悲哀,如果她从来都未曾是我的所有,我又有何种资格去奢谈她的失去与否?!
不,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骗不了自己,我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故意在她面前装出一本正经的领导样子,不过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和懦弱,因为我从来都是站在一个道德的制高点上对自己口诛笔伐,也从不认为我们身边的人其实每天都在直接而毫无预兆地面对灾难甚至死亡。
人生究竟有没有最重要的东西?这个在我回归凯然之前便困挠我很久的问题,此刻居然在我面前豁然清明,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利与情,却也可以是利与情,可以是世间相的任何一样,却也不是世间相的任何一样,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恰恰就是人生本身。
既得人身红尘轮回,这红尘里有的,连同红尘本身,都一应承担,这就是人生,这本就是最重要的体验。
而承担,注定了不可能锱铢必较,也不仅是付出与获得那样狭隘,它就是所有你的当下,你的人生就是这样,就在那里,不会因为付出得多而增加一分,也不会因为获得的少而减轻一毫。说到底,每个人的人生本质上都与他人无关,正如我们来到与离开这个世界,都是赤条条了无依住。
如是这样,我对于李玥儿所有的情愫,包括那些梦境,那些反反复复的心痛与踯躅,何需再去辨个明白?因为它就明明白白在那里,心之所向,不会磨灭,这就是我的当下,这就是我的承担,这就是我的人生的样子。
猛然想起一空寺里的签文,还有那老僧人的话,沧海桑田终归于平寂,可沧海桑田何曾波涛汹涌过,奔腾的不过都是人的意相罢了。“来之则安之,去之亦任之,”既然来了,就坦然地去面对去承担吧,
“来之则安之,来之则安之”,我反复默念着这五个字,忽觉前方道路似被无数火把照亮,仿佛在莽莽夜霾中辟出一纵星光大道,我的车也如生出铁爪般稳稳抓住脚下每一寸土地,再无半点迷茫,轰鸣疾驰而去。
我与众人来到医院,玥儿确无大碍,王浩要严重一些,但终归没有出现更糟的结果,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此时我已不愿再掩饰对玥儿的关心,亲自为她打开食物和饮料,只是碍着众人在场,未及好好安慰,只嘱咐她好生休养。我看见玥儿几度红眼,我明白对于一个涉世未几的女孩来说,这场始料未及的车祸已经大大超越了她的想象,那种劫后余生的感受是未历的旁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尽数体会的,可即便是这样,在我询问是否要告知她的家人时,她仍选择了隐瞒,只为不让年迈的父亲担心。她是那样隐忍而懂事,像一株悬崖峭壁上的野菊,傲霜开放,哪怕一枝独艳也是天地。
但我想让她明白,在这渺渺时空星翰遥迢下,不论今天遭遇何样凶险,也不论未来还有何等狂风骤雨,她都不是一个人。
玥儿,感谢你能平安归来,万幸你没有事,即便此刻为免你困挠我仍唤你“小李”,即便我能给予的或许你无法承受,即便我只能这样在你身旁默默守护你。
所以,你知道与不知道又如何,这本就不是要紧的事,我只管承担,只管以我的真心与方式交付,然后进行与完成我的人生。
当然,无比庆幸的,这人生中,有你。
然后我便收到她的回信——“陈总,万幸能再见到您。”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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