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未停,大雨似天上降下的帘幕,挡了前头铁笼子搬动的呼喝。沉暗的天幕里,仙奴坊后院的一间屋子里,亮起了一盏孤灯。
小小的孩子立在房间里,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环视。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只容得下一张床榻和一张老木头桌子,桌上一把茶壶、两个杯子,门后的墙角处放着个铜盆。
这是穆然被带来的地方,比土牢和柴房是好上了许多。
那男童的尸身最终还是被带走了。
当时,穆然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冲出来了,只记得当有人去碰那孩子尸身时,她脑海中闪过的是他临死前嚅动的唇形,而后,便已经挡在了他的尸身前。
活人已死,护住尸身又有何用?
这道理,她懂。只是那一刻,胸口不知奔腾着怎样的情绪,更不知这是怎样一个世界,竟视人命如草芥。而自己在这样一个小身子里活过来,又能在这世上挣扎多久?
昏暗沉闷的房间里,油灯的火苗映在孩子眼中,忽闪如潮。半晌,她垂下眼去,在屋里随意看了看,发现桌子破旧的抽屉里放着一方落了灰尘的铜镜、一把梳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
穆然拿起铜镜,擦了上头的灰尘,镜面儿上映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蛋儿,虽然脸上有些脏污的泥印子,却仍能看出长得极好,尤其那一双眼睛,最是可爱。
穆然忽而愣了愣,稍作停顿,对着油灯的光亮细看,隐约看出自己的瞳色有些异于常人。不知是受火苗光亮的影响还是怎样,总觉得瞳色有些赤红。
左右看了一会儿,她放下铜镜,转身到门口去端铜盆,打算到外头接盆雨水来看看。走到门前才想起,进来时门已从外头锁上了,连同窗子也抵了上。
刚想着大约要明早借着光亮再看了,便听得门锁咔嚓一声开了。穆然目光微动,伸手捞起抽屉里的剪刀,身子一转,人已退到床榻前。
走进屋来的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一身灰衫,头低得紧,看不清样貌,手上端了盆热水,胳膊上挂了套素色衣裙,身子躬得极低,步子怯懦。
穆然立着不动,与这丫头始终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
小丫头将盆子放到地上,挪着步子挪到桌边,将衣衫齐整地往桌上放好,身子仍是躬着,眼自始至终未曾抬起。
“管事的吩咐给姑娘的衣裳,您换了吧。”
小丫头声音懦小,和着外头的雨声,听不真切。穆然并未竖着耳朵听她说话,只是一双眼睛往她的胸口处扫了扫,眼尖地瞧出她怀里不知揣了什么,鼓鼓的。
穆然默不作声,屋中极静,更衬得雨声如雷。
小丫头缩着脖子咬着嘴唇,眼珠子四下里瞄了瞄,这才偷偷抬起眼来朝穆然看了看。一看之下,不由一愣,见她竟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娃,比自己尚且矮了一大截儿。怔愣一会儿,这才挺直了腰板儿,眼底的怯懦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有些高人一等的凌人之气。
她抬高下巴,往桌上的衣裳处看了看,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了底气,“瞧你湿的,赶紧把衣裳换了。赶明儿得了风寒,莫要借此偷懒打诨不做差事。告诉你,仙奴坊这地界儿,像你这般小女奴,得了病是没资格用药的。若是死了,不过是喂给花房里养着的一群畜生罢了。姐姐我在这坊里也算是老人儿了,你日后若想有人指点,不妨来找我。只不过,坊里有坊里的规矩,你若得了什么打赏,手头儿上的好东西可也别藏着,知恩图报,日后的路才好走些。”
她笑了笑,心里生出些畅快,等着看这小女娃失声痛哭,扒着她的裙角求着她帮忙,就像自己刚来时一样。然而等她抬起望过去,却只看见孩子静静立在床边,静静看着她,不动不说话,倒衬得滔滔不绝的她成了那跳梁小丑。
小丫头咬了咬嘴唇,脸上涨红,眼底生出怨毒,却又发作不得。这孩子是炎国妖族人,新入坊管事的便交待了不许随意打骂她,以她在坊里这些年的经验,这孩子指定对管事的有大用处。若惹了她,自己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哼!不就仗着奇货可居?凡是到了仙奴坊里的,哪个不是身世悲惨下场凄凉?凭何她就挨不得打骂?
小丫头眼神怨毒,油灯跳动的火苗映着她眼底,一跃一跃,似飞溅的毒汁。
屋里极静,两人对视无言。半晌,小丫头哼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穆然身影忽动,动作极快地冲过去,脚下猛地一绊。
屋外一道惊雷,屋里一声惊喊。
待雷声落了,那喊声也已落下,只听得扑通一声。
屋里,小丫头已被双手反剪压在地上,背后身上坐着一个孩子,孩子眼神极厉,一把黑锈的剪刀抵在了她颈侧。
“怀里藏了什么东西?”
穆然语气冷寒,手上使力,小丫头疼得嗷嗷直叫,身子风中落叶一般抖起来,“没、没……”
“没?”稚嫩的冷哼自小丫头背上传来,随后膝盖压住她两只手腕,腾出一只手来探向她的衣襟。
待将那东西拿出来,穆然却是一愣。
那是个不大的馒头,还有些温热,已经被压扁了。
小小的女娃盯着那只馒头,表情复杂。看来是她误会了,方才见这小丫头态度蛮横,她还以为她怀里藏着什么对她不利的东西,却不想是个馒头。
“妹子,妹子饶命!”小丫头的双手被人用膝盖压着,疼得嗷嗷直叫,眼泪水珠儿般滚落,淌得满脸。
“谁是你妹子!”稚嫩的声音带着低喝,孩子腿劲儿不缓反加大了几分。
“姑、姑娘!”云儿立刻改口,求饶道,“云儿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姑娘厉害,才斗胆昧下这馒头的……云儿不敢了,求姑娘饶恕云儿这一回吧,莫要告诉了管事,云儿会被打死的!”
穆然这才知道,这馒头原来是给她的。她自从在牢里醒来,已有三天粒米未进了,馒头虽已压扁,却仍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咕噜……”肚腹的叫唤声虽被雨声埋了些,在这房间里,却仍大得令人尴尬。仔细一听,却并非穆然一人的肚子在叫唤,她身下的小丫头肚子也叫唤了一声。
云儿脸上一红,接着红了眼,央求道:“姑娘,若非云儿也有三日未曾进食了,是万万不敢偷昧下姑娘的吃食的!我、我不要这馒头了,求姑娘放了我这一回,我、我身上有一张聚灵符,是上月差事办得好,前院儿贵客赏的。只要姑娘不跟管事的告状,这、这聚灵符便是姑娘的了。”
“聚灵符?”穆然挑眉,稚气的脸蛋儿上这表情令她显得有些滑稽。
云儿一个劲儿地点头,脑袋磕在地上砰砰响,不住说道:“仙奴坊的打赏里,聚灵符是仅次于下品灵石的好东西,坊奴们私底下有个小市,可以拿这些东西去药房换些良药存着,以便紧要时给自个儿救命用。也有拿去贿赂花房小厮的,若是被点了去前院儿彩场,可以求着小厮抬只性情温和些的畜生前去,不至于在斗兽时要了自己的命。不过姑娘年纪尚小,按坊里的规矩,这几年姑娘大约要在后院做些打杂的差事,这聚灵符姑娘且留着,日后定有用它之时。”
她说话极快,穆然静静听着,每一句都记在心上。
见穆然不说话,云儿急了,忙说道:“聚灵符就在我身上,姑娘若饶我,我这就给姑娘,绝不敢耍赖!”
话音方落,穆然已放了她。小丫头怕了她,慌忙从身上拿出一张黄色的纸符递了过去。
穆然的视线却定在她的手臂上。她的衣衫并不合身,有些紧凑,方才制住她之时穆然便发现了,这丫头手臂上满是伤痕,新伤旧伤交替,有些暗紫的瘀痕上还布着新结痂的鞭伤,有几处已化脓,看着惨不忍睹。
她皱着眉头,云儿见她不接,以为她要反悔,忙把聚灵符塞给她,转身便想跑走。
“慢着。”
身后忽然传来稚嫩的声音,云儿一惊,哆嗦犹豫着转过身来。
“接着。”
刚转身,一物向她飞来,她下意识一接,入手温热,带着诱人的香气,刺激着人的胃肠,喉头微动,咕咚一声咽下口水。仔细一看,竟真是半个馒头。
穆然没再说话,只拿着另一半馒头坐到了桌前。看着馒头发呆,再不发一言。
云儿手紧紧抓住半个馒头按在胸口,“啪嗒”一声,有温热的泪珠落到面皮上炸开。她咬着唇,缓缓福身,而后开门跑进了雨幕。
屋里,只剩孩子独自坐着的身影,大雨的声音更衬得屋里寂静如死。
孩子静静盯着手里的馒头,半个馒头小得可怜,油灯的昏黄下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这一张破旧的木桌似乎变成了自家那张厚重坚韧的榆木老桌,父母亲和自己围坐在桌前,说说笑笑吃着饭菜。母亲怕她噎着,馒头里总添上些牛奶,吃起来最是香软……
那是她的家,虽然因为她的事,家中总罩着些阴霾,但大多时候,她的家是温暖的。而此时,她却已经身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在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挣扎求存。
孩子捏着那半个馒头,慢慢送到嘴边,慢慢咬上一口,未待咽下,便又往嘴里塞一口。很快,脸颊被塞得鼓鼓的,孩子依旧机械式的吞咽着。
她不想家,她死后爸妈就有机会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有机会享受平凡人家的天伦之乐;她不怕,她记得前世的修炼法门,虽然现在她还小,但是她会长大。
油灯跳动的火苗下,孩子脸上淌下两条金黄的泪痕。她猛一抬手,狠狠擦了去。
她转头,望向屋外那看不见的黑沉沉的雨幕。
告诉自己。
终有一日,我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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