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十月,我调动工作后,安排在一间城乡接壤的农村中学,即农中。我唯一的要求是离家近,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愿意和贫下中农孩子打成一片,这对当时想千方百计调进城里的人来说有点不可思议。
在这之前,我实地调查了一下:从住处的后门往北走,经过部队汽车修理营,下一个大坡,跨过一条小溪便到了农中,用时十分钟左右。对于在山城工作,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学校很简单,就像一幅简笔画,一目了然。没有院墙,也没用大门,三排长一些的平房是教室,两排短一些的平房是办公室和仓库,外加一个露天的厕所,厕所外墙根搁着一台锈迹斑斑的拖拉机机架。厕所很干净,因为尿、糞是当时生产队重要的肥源。平房前有一片空地,是上体育课的地方,但是连一个正规的篮球场都画不开。小溪前有一口井和一小片菜地,几颗白杨树上挂满了编织在一起的玉米,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的光,折射出丰收的景象。
第一排平房的山墙头有一间烧水房,供全校师生用水并提供熘干粮服务。烧水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精廋汉子,个子不高,两眼炯炯有神,只是牙齿早早掉没了,嘴瘪瘪的,说话时不停地潻着嘴唇。学校正放着秋假,只有这位刘大爷在这儿护校。我说明来意,并递给他一支烟,他舍不得抽,熟练地夾在耳朵上,转身给我端小板凳,我俩闲聊起来。
学校很安静,满耳是小鸟啾啾的声音,小溪的流水声清晰可辩。太阳西沉的时候,空地上来了一拨舞枪弄棒的小青年,有模有样地比划着武术的招式。刘大爷在旁观看,然后略整衣衫,收紧布腰带,端着一幅大佬架式,走向前去,先讲讲要领,再拿着长矛、短刀示范了几个动作,直把我看的目瞪口呆,真人不露相,想不到这乡野之地竞藏匿着武林高手。刘大爷大气不喘回来跟我说:“小孩,闹着玩儿,闲功夫时教他们几招”。说话时他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折开,鄭重递给我一支。我知道,这是徒弟刚才孝敬他的。
学校周围是一片生产队的菜地,秋高气爽的天气又得益溪水的浇灌,茄子、辣椒长的油旺旺的,这对生活拮据身上又没有几个铜板的我们既是诱惑更是考验。
秋假后正式上班了,费了一番周折才安排下我的办公室。一间小屋勉强放下四张桌子,屋里面有一丝怪异的味道。刘大爷小声告诉我,这间屋子还是今年暑假新接的,窗户、门都是棺材板打的,墻是用碑石、坟砖砌的……。此时的我已顾不了这许多,只要有一个安身立命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可以了。
刘大爷是个乐观达人,不管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他都提着一把“蓬头垢面”的大座壶,哼着小曲,游走于各个办公室之间,给你的暖瓶和盖杯里续水,同时也给你送来温暖和问候。有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时,仿佛看到他莲花挪步的动作,不经意间就出现在你的面前。
时间一久,就大体知道了刘大爷的经历。刘大爷老家在学校西边大山下的大峪口村,是个孤儿,由叔叔养大,为了混顿饱饭,也为了好奇,十二、三岁时跟着一家走街串巷的戏班子跑了,先干了两年杂役,再习武生角色,几年的勤学苦练,刀、枪、棍、剑样样精通,扑、滚、翻、窜技艺娴熟。他成了戏班子里的红人,并看上了老板的女儿。但老板决不同意女儿下嫁给这个穷光蛋,并处处刁难他。一次,他发着高烧,老板仍逼着他出场。在作高难度空翻时,由于重心掌握不稳,重重摔倒在地上,牙齿几尽脱落,肋骨断了两根,治疗了两个多月方见好转。
刘大爷离开了戏班子这个伤心之地,转辗他乡,打工挣钱兼或拜师学艺,风吹雨打练就了一付铜头铁腰,直到解放才回到家乡。五、六十年代农业合作化及农业学大寨运动,刘大爷的看家本领派上用场,经常在田间地头参加公社宣传队的演出。为感念他的贡献,公社建农中时特把他安排到学校,使他有一个栖身之地和稳定的生活来源。
刘大爷喜欢生活,热爱运动,注重养生,每当东方露白,他就会起来对着霞光亮亮嗓子,甚至忘情地唱几首当时的流行歌曲;然后,练一套当地申报的中国体育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和推广项目“九宫八卦斩穴拳”;等浑身抖簌了,再把水缸挑满水。他挑起水来,总是不停地哼着小曲,扁担颤悠悠的,仿佛水桶里装满了幸福。待他扫院子时,早来的学生就会夺去他的大笤帚,他则乐得其所,回到屋里吃起了早歺。撕一个玉米煎饼,用沸水泡开,倒点酱油和醋,滴点香油,就着博山咸菜,这成为当地人久吃不俗的早饭。
刘大爷没有孩子,但却喜欢孩子,每当有教职工带着孩子去上班,他都会尽义务照看,扮个小猴逗孩子开心或者变着法子给孩子烤一个地瓜或玉米,香气窜满了院子。时过三、四十年了,我的孩子至今还记得那时吃烤玉米的情景。
我调走后,有空就来学校看看,总不忘探望刘大爷。七、八年前一次农中老师聚会,听说己经九十出头的刘大爷还健在,真由衷为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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