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
陆游是南宋时集大成之诗人,可以说,陆游之后,汉语诗人再无可与之比肩者。写上面这首诗时,陆游已八十多岁,他以精简的语言回顾了自己在诗歌创作中的经历经验,最后得出这条平实而经典的结论:功夫在诗外。
这句诗是陆游的创作心得,也可以看作是对所有杰出诗人和诗歌的总结和评点。我们常说,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句诗正是对艺术和生活的有机结合。
清代诗人赵翼写过一句诗: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对此,我不得不提到两个人。
南唐后主李煜。想必很多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想到他。确实,他的经历简直是这句诗的写实版。若非身逢家国之大不幸,他的诗作不会比他父亲李璟的诗作高明到哪里去,也会早早地湮没在汉语诗歌庞大的数量中而鲜有人顾。这是那段大不幸之后的幽居生涯成就了他,让长于深宫的他识得人情冷暖世味浓淡,才得以创作出真正打动人心的杰作。
第二个我要说到的,是汉语小说第一人曹雪芹。是的,小说不是诗,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一切艺术是相通的,诗歌又被不少人认为是文学的最高形式,我们赞美文艺作品时会说“充满诗意”,也正说明了其他文学形式在内核中与诗的相通之处,不是么?况且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创作的高妙的诗与诗论着实不少,譬如这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实在可以说是“功夫在诗外”的又一种说法。这样来看,称曹雪芹为诗人,不为过吧。事实上,若非家道中落之后饱尝世情,曹雪芹的文学创作水准不见得能高于纳兰性德,当然,纳兰词的水准已相当高了,不过,纳兰词的精华多数在悼亡词中,也是“赋到沧桑句便工”的又一例证吧。回到曹雪芹,我觉得,他的诗作里最打动我的,不是那曲《枉凝眉》,不是《葬花吟》,不是《秋雨夕窗词》,而是开篇那首: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辛弃疾在一首《丑奴儿》中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好个秋。?这种“欲说还休”,实在可以作为曹雪芹作品的一个注脚。
辛弃疾又提到了诗歌创作的另一种现象:为赋新词强说愁。
为什么会“强说愁”呢?大概,一是由于忧伤的情绪更易打动人?谁知道呢?而更大的缘由则在于中国诗歌的悲观主义传统。不过,如辛弃疾所言,“少年不识愁滋味”,这种悲观主义并非对日常生活的悲观,而是一种形而上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悲观。
这种悲观,超越了日常经验而被提炼升华到形而上的高度,这种形而上并非如西方哲学之冰冷的逻辑思辩,而是充满着东方文化之情感思维。 当苏轼欣赏中秋明月时,他无疑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快乐,但是他马上又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此生此夜不长好”,而接下去的一句便是“明月明年何处看”了。这种悲观主义就由个人情感而升华至形而上的情感思维了。
同时,中国的诗歌往往源于个人日常生活经验,却又能轻易超脱个人范畴而使其中的情绪形成人类的通感,从而更易打动人心。譬如陆游诗句“早岁哪知世事艰”“世味年来薄似纱”,读者即使不知道创作背景,即便只读到这一句诗,也能轻易得到一种普遍意义的感同身受。
一方面,少年人青春正盛,是不易也不宜能真正体悟到这种悲观主义的,所以辛弃疾才会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另一方面,少年人的人生经验尚少,对人情冷暖世味浓淡的体会难免不足,从而多追求词藻上的模仿,因此,陆游才说: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境界说”,并说,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这自有道理,但理有两端,从另一角度讲,境界大者如东坡亦能作“似花还似飞花”之作,境界小者如少游终写不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样的句子。
人生的格局,决定了诗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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