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妻子结婚十九年了,和丈母娘之间却一直很生分。说句遭人撮脊梁骨的实话,我从未喊过丈母娘一声"妈",妻子为此絮絮叨叨过多次,有时甚至借题发挥,生过闷气,吵过闲嘴。我清楚自己这一点确实有违常理,有的时侯刻意去喊,但就是叫不出来。
丈母娘只长我十四岁,没有多少文化,瓜子脸,说话轻言细语,衣着也挺朴素,是一位典型的农家妇女。与妻子相亲时,不知是国家干部的身份,还是老实本分的为人,丈母娘很中意,极力地撮合。婚后妻子常笑着说:"不是妈,我才看不上你这个木头疙瘩呢1
丈母娘似乎是个小气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妻子孝敬的衣服和鞋子,她大都存放在衣柜里,妻子不解地问:"妈,您怎么不穿呢?"丈母娘只是淡淡一笑:"旧的照样是穿。"每次对我说起这些,妻子总是一脸的无奈。
有的时候,丈母娘显得有点儿偏心。她其实只有一双儿女--妻子和小舅子,对小舅子她疼爱有加,从未见她骂过或大声训斥过,心肝宝贝似的待着。一次小舅子在麻将馆里正在酣战,没有时间顾得上回家吃饭,丈母娘居然端着饭菜送过去。小舅子结婚后照说可以脱手不管了,但她依然不让小舅子多干家务,帮着他做饭带孩子。妻子实在看不过去,狠狠地说了她几句,但闲了几天后依然固我。为小舅子的事花起钱来,丈母娘虽然谨慎但总舍得,至于妻子,自打与我结婚以来,好像从未这样得过宠,在丈母娘的心里,妻子属于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
人们都说,十个丈母娘九个疼女婿,但我似乎从未明显地感受到过丈母娘的疼爱。彼此生活在一个林场,相互之间只有二三百米远的距离,偶尔闲暇时与妻子一起过去坐一坐,她从来没有过多的亲热劲儿,说一声"来了。"就自己忙自己的,逢年过节会泡上一杯热茶,然后让我看电视。偶尔她在茶里加进一点糖,真难为她老人家的了,居然还知道我有喝糖茶的爱好。有的时候我有种孩子气的渴望,希望她能塞给我百来元钱,但从未发生过一次。大学毕业我便远离故乡和亲人,我的母亲也在我结婚的第三年就永远地抛下了我。我并不是在乎丈母娘那紧巴巴的血汗钱,在乎的是那份久违亲情和母爱。
其实我知道,丈母娘挺不容易的,在林场干了几十年,却只是一名家属工,没有退休工资,每月只有60元的生活补贴,这点钱在物价飞涨的当代,简直可以说是杯水车薪。于是,丈母娘靠劳动养老,她东开点荒西垦点地,发展风景苗木。她的思想清晰而又简单,不拖累一双儿女,尽量为小舅子多积攒点家业。差不多年纪的人都在打扑克玩麻将,或外出旅游观光,她却总呆在林场修枝、施肥、除草、松土。为了多赚点零用钱,农闲时节还打探信息,一有机会就去附近的弯子里做点力气活。
妻子心疼地说:"妈,您上了年纪,别再拼死拼活干了。""不要紧的。"她故作轻松地说,"我的身子骨硬着呢。"
但生命中总有些残酷的事情无法回避,就像天气里总有些不可预测的风云一样。
前年一个寒冷的冬天,丈母娘突然昏迷不醒,辗转送到武汉同济医院,竟确诊为动脉脑肿瘤,肿瘤大且深,医生说上手术台容易下手术台难。这一结论将我们一家人几乎击倒,痛苦中我们只能弄回到市医院保守治疗。说是保守治疗,实际上是在等待着死亡的悄悄来临。等待的日子很迷茫很绝望,一个鲜活的亲人的生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折磨中一天天、一分分、一秒秒走到尽头,我想,人世间最大的悲伤莫过如此。
清楚地记得,那是返回市医院的第四天中午,天空灰蒙蒙的。走在住院部的走廊里,我心情异常的低落,窗外的冷风无情地从破损的玻璃缝隙吹进来,冰冷的瓷砖让我感到搜搜的寒意。偶尔传过几声病人的呻吟,我觉得低矮昏黄的灯光里充满着压抑和不安。
走进病室,丈母娘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穿着一件镶有花纹的紫红色衬衣,两只手无力地放在白色的被子上,鼻子里插着的氧气管让人感到一丝不安。日光灯下的她脸色苍白,十多天从未梳洗过的头发显得很蓬乱,额上放着一条折叠的湿毛巾。那一刻,我想起她往日风风火火的身影,酸楚在心底蔓延,当意识到命运正向我们一家人撒落着生死两隔的凄然时,我不禁悲从心来。
丈人坐在墙角一脸木然,空洞的目光似乎没有了任何内容,眼眸里写满着失落和痛苦。小舅子疲惫不堪地坐在床沿,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葛粉正试着凉热。站在床尾的妻子看到我,便轻言细语地对丈母娘说:"妈,您瞧谁看您来了。"
丈母娘浑浊的眼珠只是挪了挪:"Z X来了。"她的话有气无力,似乎很累,但思维清晰,能喊得出我的名字。
走近床边,我问:"您头还疼吗?"她想挤出一点笑意,但没有笑出来,只是消瘦的脸颊动了动。
"病几时能好呢?花冤枉钱有用啵?"她问我。
"快了,快了。"我笑着说。对毫不知情的老人,我只能选择谎言。
"是吗?"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丝喜色,精神仿佛好了许多,"耽误这么久了,田里的桂花苗儿冻坏没?如果像今年的行情,开春能买出几个钱呢1
"您年纪这大了,身体又不是蛮好,担心么苗子撒。"我说。
"不行的,还要加劲干它一年,威伢子翻年要上大学。''威伢子是我的儿子、她的外孙。
喂着葛粉的小舅子听到这儿,故意逗她:"那您准备打发威伢子多少钱呢?"
丈母娘抿着葛粉,眼眸里闪着一丝狡狤。
"一万?"我揶揄道。
"多了点。"她想了一小会儿,像个孩子似的有点不好意思。
"三、四千?"妻子见她的精神劲特别好,便陪她聊。
"差不多吧。"这一次她倒没怎么想,很干脆地回答道。
我的心一震,这个数目对于她来讲已是很大的一笔,是她打工两年的收入。我隐隐觉得,这个数目与我的一次玩笑有关,说某某考起大学,当外婆的真舍得,送了一部笔记本电脑,花了三四千呢。
"华儿。"她叫着妻子的名字,"Z X蛮不容易的。这么多年拼死拼活种树苗,还不是为了你们一家子,一个文化人这么下力气的很少。这几年在城里既要上班,又要照看威伢子读书,蛮辛苦的,要多体谅点,听到没?"
妻子点了点头。
"Z X."她又对我说,"我有点对不起你,你弟弟没工作,比你们弱一些。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帮衬过你们,唉……"
我的心再次一震,嘴唇微微颤动。
"您怎么这样说呢,"我感到喉管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您把女儿许给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您1
看到丈母娘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满意的微笑,我的心一阵紧缩,一股热意直冲眼眶,我急急忙忙迈出病室。就在跑进卫生间的一刹那,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滑过脸颊,流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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