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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儿时一友

前些时日,梦见翠芳了。

翠芳是我儿时的一个玩伴,小学毕业后,她去了缅甸,我们就断了联系,从此杳然得只能记得这个名儿了。

这些年,偶尔会想起她来,她迎风而立的清瘦身影,总能拼得完整。斯蒂芬金说,回忆,是一种内心的谣言。我或许因为回忆多了,内心的“谣言”也泛滥了,忍不住记起与她相关但很是零碎的事儿来。

一下子,要回到十几年前了,心境瞬间变得寥阔悠长,而关于她的那份记忆,也显得凉薄和沧桑。

翠芳家住在村尾,上学前是不认识她的。听母亲说,小时候,他们全家去了缅甸,大抵是计划生育的缘故,她和她姐姐出生后,她父亲还想要个男孩。可惜,即使到了缅甸也没遂愿,还是生了个女孩儿,回乡的路上又被缅甸的军队误伤,一颗子弹刺穿了她父亲的腰,从此便瘫痪在床。

我见到翠芳已是上学的年纪,他瘦弱而纤长的身影在教室门口拉长时,我才知道,她的姓名竟和我只有一字之差,这一字之差竟平添了些亲近,在以后的日子也和她慢慢熟稔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走近的,只能忆起大多放学时,会和她一起回家,帮她做些简单的活。

翠芳家有个小院落,简陋却齐整得紧。院落里有一口井,深澈得能见着我们晃荡的影儿。他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只是脸苍白得渗人,眼里满是浓稠的哀怨,化也化不开。每次见我们,她只微微地扯一下嘴角,大多时候是木然地坐在井边垂眼照影,不闻不问家事,也不做家务,自然也不顾村里的指点与嚼舌。

一个温和的下午,翠芳没来上课,也没请假,直到快放学,她阿公颤巍巍地在窗外徘徊张望,老师出了门询问,她阿公愠怒的表情透过镂空的木窗子,变得有些狰狞。

下了学,匆忙冲进那个院落,只见她坐井边,不发一言,以往桀骜的眼里添了许多苦楚,而卧床的父亲却骂咧得厉害。

原来她母亲出走了,没留个声就出走了。

从那以后,她父亲脾气愈发地不好,让翠芳在床边放一块镜子和一些小石子和弹弓,透过镜子可以看见院落的全景,稍不顺意就会用弹弓射出些石子,当是“亲手”把气撒在翠芳身上。

翠芳会回父亲的嘴,却从不闪避弹射,细弱的小腿上,总落下些青肿的印痕。我们从不敢进屋,怕她父亲在幽暗的光线里闪烁的眼,我们大多时,只在院落里陪着翠芳。

翠芳不常笑,但笑起来很好看,很好听,直碎碎的短发在额头上稀疏地贴着,风一起,发亦起,露出弯弯的眉下横着的大而黑的眼,淡淡的笑意偶尔流出来的时候,揉得我们满是心疼。

某天,当她从教室跑出去的时候,我们许多人都追了出去。

缘起是她父亲把她送给一户没有子女的人家当养女,她不肯,却又不敢拂她父亲的意,上学不到半晌的光景,可能因心里堵得慌,便跑出了教室。

她是顺着村外的那条河跑的。我们在后面追,彼时的我因太胖,没追出多久便气喘吁吁地落后了,班里最调皮的男孩儿则被石块绊倒,掉进了河里,身上的毛衣瞬间吸满水,滞重得让他不得不脱下来,随手往我身上一丢,又奋力地往前追。

现在想来,觉得那时的我们,像是一群追风的少年,在那青绿的稻田,和着清爽的风,追逐的不是一个人儿,而是一种青春的释放,矫情得让牙齿泛酸。

追到翠芳后,大家都跌坐在草地上。我赶到时,毛线的水渍洇湿了胸口,却凉不下来我粗重的气喘。翠芳也颓然地坐着,眼泪汹涌地打在脸上,无声地,嘴唇发了狠地咬紧着,憋得我们难受,却也说不出话来。

她还是被送走了,虽还是在同村,但翠芳越发沉默,和我们一起的时候,也难得再见她笑。

后来传出些闲言碎语,说是她偷了养父母家的钱被赶了出来。见到她时,她也不解释,只是轻静地回到她父亲身边,生活依旧艰辛,但她脸上有了笑意,眼里也总能寻得出明丽的光亮。

不久,她妹妹送人了,姐姐也去了缅甸。再不久,她养父母家生了个孩子,村里的人们似乎恍然大悟,见到她时,眼光也满是柔和,犹是怜惜地叹起气来。

翠芳却愈发地沉默和孤单,有人说,孤单往往是因思念而生的,我想,那时的她,念的想的也该是她的母亲姐姐和妹妹吧。

家里就只剩她和父亲了,她寻我们一起玩的日子倒多了些。我们喜欢去河边摸鱼,积水空明的河里,飘曳的水草掠过小腿时,她会大叫着回头望望我,调皮地掬起一些河水,泼到我的衣服上,我也会随手一掠,清澈的河水也拉出一条漂亮的弧,溅在她身上。我们也喜欢到麦田里薅猪草,起风,麦浪一波波趟过她的身,她迎着风,面向我,高喊我的乳名,咯咯地笑声被风散碎成一地。偶尔闲暇时,也会和我们到后山上玩过家家,但她从不扮新娘,只是找些碎瓦片和野菜,煞有介事地做饭,又或是眯着个眼立在一旁,瞅着别人红纱巾下娇羞的脸。

只是可惜,这样的时光少得可怜,记忆也是稀疏而斑驳,大多场景只能记得起她的笑,她的影儿。

小学毕业后,她也随着她姐姐去了缅甸,走时也没告诉我们,小升初后,见不到她人影,询问了他阿公才知道她走了。

她父亲一个人就荒在那个小屋里,被风雨浸得黄白而陈旧的竹篱笆耷拉着,院落的井也慢慢地布满了草,最终被湮没。我们打从她家门口过,却没有勇气推开门,进去瞅瞅那井,还有躺在屋里的她的父亲。

再后来,她叔叔和阿公把她父亲挪移到后山坡上,搭盖了一间简陋的砖房,房前种满了花椒树,她父亲透过那用了多年的镜子看守着。每日清晨或傍晚,她阿公上山送饭。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没有任何影像留下来,只能一个人怅然地去拼凑记忆中的那张脸。前些时日回家,也到后山坡去看看,依旧不敢靠近,却极想念那面镜子,极想抚摸那刻着岁月伤痕的镜面,企望它能映出翠芳笑靥如花的容颜。

大片大片的花椒充溢着麻香味,弥漫了整个后山,可站在花椒树下的我,心里却会泛起点点的酸。

我不知道她的生死,有人说,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缅甸富人,也有人说,她死了,因为贩毒,被打死了。前两年,她姐姐回来过一趟,却又不敢打听,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宁愿自个儿留些念想。

大抵,她这就这么沉寂在我的生命里了,寻不着,也问不着,一吁一叹间,竟增些感伤。

十年,生死茫茫,却又不能相忘,也不知,她在哪个角落,冷眼孤傲地瞅着这世态炎凉,也不知,她会不会也偶尔想起我们儿时的年岁来。

思潮泛起的点点波浪里,愿裹挟着这份记忆,百转千回后,只希望她还能活着,好好地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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