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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许是山,你也许是雾

夜深了,两天来舟车劳顿,甚至是马不停蹄,吃了一点宵夜勉强再支持半个钟头吧。总觉得欠你几行文字,对啊,就是现在——应当补给你。也教我安心睡到太阳醒来。

你给我写了四封信了。除了感激,还是我的感激。你表达的感情我收下了,开始收得惶恐,到现在收得舒服,以致于暖了几片心情。这几片心思摔在心潮平复后的宁静上,没有漾出波纹,漾出了整片湖色。——我忽然发现,我的心里有一片地区是极度干旱的,你那风雨欲来前散在空气里的水息渐拯救它于龟裂。

我的确是需要读者的,尽管我已有一些读者;我的确是需要关怀的,尽管我从不缺各方面的关怀;我的确是需要有个人陪我随便聊聊天,尽管我并不缺闲谈、或板起脸你推我阻的师友。——你对我从来不是雪中送炭,这个我要承认给你,当然了,也没有锦上添花那么简单。我只想到了一个比喻:我也许是山,你也许是雾。山不必因为雾而矗立,雾不必点缀山如巍峨;山没有雾固然少了仙气,雾不旋在山上又怎去遮出一番空灵?

雾是什么?入络俗世,不过你我冬天里的一团哈气;抛诸在天,被以为是工业污染的话,不过使广袤的都市更显生硬。放在山里它却得了灵了。从绿涛里垂在瓦屋以上,仿佛白云散开一把长须,摇着脑袋醉笑;拖在和尚老道汲水的挑子后面,仿佛解散了尘世,又消化掉前路仙山的渺渺,走一步就近一步。

山是什么?搁在公园里,像一个被拿掉了壳的绿头龟,园丁在赤裸的龟背上重复耕作,哪一道坎有你造物主赋予的尊严?搁在大城市边上,天哪,它或许就又成了一处名胜,驮着千百年来游人的踪迹,匆忙着青春,也匆忙着老迈,奉献整个身体好做人类记载时间的一页草稿。要是再放得远一些呢?山终于可以做山了。不必贡献泉水,不必输出木材,这块石头我说摆哪儿就摆哪儿,我说哪个坳口看日出——哪个坳口就要预备给有不畏浮云的望眼。是的,我就是山,造物主让我出现在这里没说我应该做什么,我可以恩赐你们一些东西,也可以就这么站着——站着就是传奇,是一部生在时间以前的长史。

——而我最好有雾。没有雾,我的矗立就太显孤独;没有雾,我的矗立就太显骄傲;没有雾,总会被飞鸟、行人轻易错过,任何偏见都会在神秘感上多逗留一会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尽管我是一座山,但我既不愿做一座公园里、城市边的山,也可能忍受不住远离人境、结庐苍茫的大自在。我可以大是大非,不能似是而非;可以朝晖夕阴,不能杂混气象。既要对得起作为山的矗立,也要尽可能奉献尊严以外的东西给可怜的世人,令他们审美上少一些枯燥,而多一点地方给哪怕永不自悟的修行——我愿保护他们的虔诚,而促成这些虔诚一点一点爬行为智慧。我需要雾,需要雾来遮蔽他们爬行时的丑陋,好让他们在到达智慧前不失信念;我需要雾,需要雾来挡一些良善的谎言,从而保护谎言背后那些人情的脆弱;我需要雾,需要雾告诉他们溪水在哪里,也提醒着峰峦的遥远、幽谷的深邃。

当然,雾不必选择我。雾可以依偎着湖水,可以追随着雨云,可以把一条肩膀让给彩虹去垫高,可以在浓黑的雨夜骤聚宇宙的凶火。雾有太多去处,山总在那里。山不怕被人讥笑为一尊矮墩墩的土堆,如同雾不会害怕仅仅被当成诗人笔下的一团矫情。他们相对存在,各自可以拥有,也永远互相珍惜。

我相信我是座山,也呼唤你能做团雾;我相信你是首诗,藏在浩瀚的文字的海洋里,等着被诗人用笔尖一笔一划地挑起来。那海洋竟不只有泡沫,日出总是辉煌,犁过地平线的还有梦想啊——那些会飞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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