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深秋。落叶随风飘扬,枯草遍地零落。一阵急雨后,窗外屋檐水珠滴滴哒哒落个不停。就在这一天,她出生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土为墙草为顶的茅草屋里。外婆扯下床边一个篾篮的篾子割下了她与母亲的连体带,然后解开围在她脖子上的一道道脐带,迅速将她丢掷一边,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佛祖说:人,生来就是受苦受罪的。所以每个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
那一天,外婆迅速将她丢掷一边,急切地呼喊着一旁已经昏死的孩子的母亲。一旁的女子,面容枯槁。她的嘴唇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两滴浑浊的泪水从她几近失神的眼中滑落下来。她伸出自己枯瘦而苍黄的手,试图想抚摸一下孩子,又试图想抓住什么。终于嗫喏了一下,手背无力地垂下。殷红的鲜血,顺着床沿,一滴一滴,流了很久,直到渐渐凝固。
那一天,因为失血过多和长期营养不良,那卑微的母亲,满含不舍与眷念,带着她的恬静与慈爱,再也没有醒来。
没有消毒药水,没有抗生素,也没有祝福,有的只是外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父亲的仰天长啸声……
就这样,她在外婆颤抖的臂弯和纵横的老泪里坚强而孤单地活了下来。
她和外婆相依为命。父亲在她两周还不到的那个春天,大步地离开了那个贫瘠而荒芜村子,他说他要走出去,他不能把自己的人生葬送在这他片黑土地里,他要给外婆和她一个富裕幸福的生活……只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童年的时光,快乐而又短暂。她喜欢漫山遍野地跑,然后迎着阳光咯咯地傻笑;她喜欢摘下田野里各色的小花,然后编制成花环放在妈妈那块绿草繁茂的坟边;她喜欢提着小铲子跟在外婆身后挖荠菜,然后晚上吃上外婆省吃俭用给她包的一小碗猪肉荠菜饺子;她最最喜欢的是外婆每晚洗过她臭哄哄的小脚丫后,她一头钻进外婆温暖的怀里美美的睡觉……
门前的几颗梧桐树,是父亲和母亲相识时一起种下的。听外婆说,母亲走后,父亲就经常一个人坐在树前发呆,一坐就是小半天。那时的他,也许是在缅怀永不再见的母亲,也可能,是在编织自己斑斓炫彩的明天吧。现在小树已经长高,有时会生些虫子,她总是对着她们发呆,从不愿伤害。外婆问她为什么不抓走虫子,她说,有了虫子陪伴,小树就不会觉得孤单。外婆温柔地摸着她稚嫩的童真的面庞,心疼不已。年幼的她怎么懂得,这样的陪伴是以伤害为前提的不孤单。
于是,在她五岁那年,外婆为她养了一只小狗,取名小不点,让它陪着她。
到了上学的年纪。她直接就读了小学,因为农村里没有幼儿园,外婆更没有条件送她去镇上求学。她学习很认真,开始识文断字,也开始有了小伙伴。她学会了读写“爸爸”和“妈妈”,只是,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从来无法理解这样温暖的字眼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含义。
每日上学放学,小不点都会送她到很远,然后在傍晚时分,不论晴雨,飞奔迎接。她喜欢看着它在斜阳下飞奔的身影,还有它毛茸的身体以及不离不弃的癖性。她爱它,不仅因为它是外婆送给她的礼物,更是她不离不弃的朋友和家人。她珍惜无比。每天傍晚,早早站在高处的山墙边看着她走近,迎接她的总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入夜,她紧紧地抱着外婆一觉睡到天亮。那时候她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小伙伴们口中“爸爸”“妈妈”,其实在她的人生里面是不需要的,她有最最疼爱她的外婆,还有小不点,已经足够。
高中,家远。她开始住校。她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跟她一样,贫穷而落寞。她们很快成了无所不谈好朋友,因为她们都很孤单。她们一起晨读一起上课,一起吃着咸菜泡饭,一起晚自习然后睡觉。她们在被窝里诉说自己的愿望和梦想,她们相互鼓励共同进步,她感到幸福,因为她的世界里又多了另一个人另一份感情:友情。她的生命里开始充满阳光和温暖,她对未来开始憧憬。
高三那年,小不点病死了。外婆告诉她,小不点的尸体是在她放学的回来的那条路上捡到的。它到死也在那条熟悉的路上等待着它的主人归来。那晚,她抱着小狗僵硬的尸体整整哭了很久很久,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正视死亡,她感到无助而迷茫。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在乎这么珍惜的它,会这样匆匆离去。那晚,她在外婆温暖的怀里瑟瑟发抖,梦里面发烧呓语,通宵难度。外婆摸着她美丽而憔悴的面庞,一阵阵叹息,心疼而惆怅。
她和她唯一的好朋友报了同一所大学,并且双双录取。她在中文系,她在艺术系。她很感激,感谢老天那样眷顾她爱惜。她感到外面的世界也不再孤单。她们依然出双入对,依然无所不谈,俨然情侣一般。她很幸运有她的陪伴。
大二,她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男生。在同一座城市的另一所大学里就读。他沉默寡言,温柔腼腆,性格内向,艰苦朴素。他的家庭条件不怎么好,但是对她很好。他们相恋了,对于她来说,只要他对她好,就已经足够。她很爱他,她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绍给了他。她很爱他,除了上课时间,她去做家教,挣钱给他买衣服和学习用品。她想,他要跟他一辈子在一起,还有外婆,还有她的好朋友。
大三。一个蝉鸣声声的午后,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教室看书,顺便看着窗外楼下撑着太阳伞手牵手的恋人。她笑了,她的世界里开始增添了许多美丽的色彩。她想,毕业后要挣多多的钱,要买一所大房子,把外婆接过来,她要让外婆过上最最幸福的生活……然后听见有人喊她,回过头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站在教室后门口。
父亲这个字眼,她在心里熟读了千遍万遍。但她告诉自己,她并不需要。那个离开外婆和自己的男人,入赘进了另一家门,后来又生了一男一女,这些故事她早在幼儿时就从邻居的窃窃私语中得知。她恨他!她曾无数次设想会面的场景,她曾想过用最恶毒的言语攻击他,然后问他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和外婆……可是,都跟眼前这般不一样。
眼前的这个男人,陌生而熟悉。她跟他十几年不见,却很清楚地知道眼前站着的男人正是她在梦里梦见过很多次的父亲。虽然,并没有梦里的男人英俊挺拔。他已开始苍老,两鬓之间尽是白发,时光恁是如此残酷,已经在他的额头雕刻了一道又一道岁月的疤痕。但是,相同的是,他们长着一样的眼睛,还有一样的卷发。
那天,她接过他手中厚厚的一纸包百元大钞,狠狠地砸在他的胸口。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一张张飘然下落的蓝色的纸币上,他惊愕而受伤的表神永远镌刻在她的脑海里,一时间跌宕起伏,浪潮澎湃。那一刻,没有她想象已久的复仇后的畅快和发泄后的开心,取而代之的挥之不去的挫败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那年暑假,外婆的身体不好。一整个假期,她没有打工,都陪在外婆身边,寸步不离。她怕外婆生病,怕外婆像她挚爱的小不点那样会永远离开。她很怕很怕,她祈求外婆能活得久久的。这样,她出嫁了也可以接上外婆陪她到老,还要再和他生一个漂亮健康的娃娃让外婆抽空照料,她知道,那样的话,外婆一定会很开心。
大四开学报到。她的他没有过来接她。他说学生会有事。
那天天气反常得燥热。上午告别了外婆,迟迟赶到学校。校门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她很容易地看见那个并不熟悉也并不挺拔的父亲站在不远边。斜阳照在他的脸上,星星点点的汗珠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那一刻,她好像看见他站在云端,对她微笑点头,伟大而神圣。她笑了。
他看见她,满脸堆笑,很不自然地跑到她跟前,小心翼翼地接了她手中的行李。她没有拒绝,走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满脊背的汗水覆盖了衣裳,那一刻,她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行李送进宿舍,他似乎很高兴,说去买些生活用品,没有她的应答便匆匆下楼。她打扫了卫生也收拾了行李,良久未见他回来。她从五楼的窗口往外望,看见校门口人头攒动,很多往那里奔跑的人神情慌张。她的心咯噔一声,穿着拖鞋往大门方向飞奔。
她一把一把拽开喧嚣的人群,眼前的一切让她永生难忘。一辆小轿车停在旁边,玻璃碎裂,车前保险杠脱落在地。父亲躺着血泊里,眼镜已然掉在地上,满头满脸的鲜血汩汩直流,膝盖前的衣服衣服已经破烂,膝盖上的骨头刺眼地曝露在外,鲜血染红了他整个身子……洒落一地的有餐巾纸、零食还有已经化开的冰淇淋……人群里充斥着女生的尖叫还有四周切切的电话报警声,她脑子忽然一片空白,毫无意识。只是疯狂地扑向他,一声“爸爸”还未喊出,便一头栽倒在地,毫无意识。
那夜,雨滴稀稀疏疏地落下。父亲重度昏迷被送进了特症监护室。她不知所措,疯狂地跑向他所在的大学。她的额头在流血,她的心在哭泣,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父亲出事时的场景在她脑中翻转盘旋,她悔不当初百感交集,她害怕没有机会叫他一声爸爸,害怕还没有感受到父爱的温暖就要彻底失去了他。她全身发抖,任汗水雨水泪水肆意流淌,她飞奔向他。
那一刻,雨已渐渐变小,她看见他站着宿舍外,撑着一把鱼伞,温柔而多情。她停下脚步,只听到一滴一滴,不是雨声,而是自己内心滴血的声音。
伞下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她同窗六载的最好的朋友。他们相拥在一起,温情而甜蜜。
历经长达四个月的深切治疗,那个白雪皑皑的冬天,父亲终究还是没有醒来。父亲躺下后,她是第一次接触到父亲的另一个家庭。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满身缟素的女人绝望而冷漠的表情,还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幽怨忿恨的眼神。她知道,她走不进他们的世界,也没有这个打算。难过的是,当她真正意识到父爱的尊贵和伟大时,在她还没有来得及珍惜与感受时,就已经失去了这个世界第二个真真正正爱她的人。她闭上眼,泣不成声。抱着父亲的骨灰,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恸哭,撕心裂肺。
毕业了。拖着手提箱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她没有一丝留恋。校门口,他站在眼前,离父亲事故的地点不远。她低下头,看了看当时出事的地点,似乎还能看见父亲痛苦的表情和满脸的鲜血。她没有骂他,也没有看他,只是拒绝了他伸过来接行李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任他的喊声还有道歉声慢慢地消失在耳后。她知道,她不会原谅这样一个男人。
也就在那一天,她忽然间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他一直拥有亲情,只是太过短暂,短暂到还没有深切感受到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她也明白了一件事,她可以不要一些东西。譬如爱情,还有友情。
那年七月,风也轻,云也淡。还有柳树下吱吱的鸟鸣声。
她工作了,认真而卖力。平日里言语不多,恬静温暖而多愁善感。她不交朋友不去交际,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她把每个月发的工资都存了起来,她告诉外婆她要存钱为外婆盖一间像样的房子。每个月底一发工资,她就买很多好吃的带回去看外婆,其中香蕉居多。因为外婆牙齿已经掉完了,别的也没法吃下去了。
那天,她提着一堆物品往那个她最最熟悉不过的村庄走去。没有熟悉的身影迎接,没有最爱的外婆等待。她加快脚步小跑至家里。外婆躺在门前的躺椅上,身子垫的老高,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每天回来必走的地方。她走近外婆,轻放下包裹,双手抚摸着外婆瘦削蜡黄的脸庞。外婆已经垂垂老矣,银发寥寥,目光苍凉。她一把抱住外婆,泣不成声,她告诉外婆,她不走了。外婆用那满是皱纹和土斑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眼眶里盈盈泪光,不舍而悲凉。
这年秋天,落叶开始飘零。遍野的枯草和着秋风越过棵棵老树飘落在眼前。外婆已经病了很久无法起身。她每天抱起轻飘的外婆,放在阳光下,然后替外婆掩盖在身上的被子,陪着外婆,或者说,或者笑。外婆始终抿着欢笑,甜蜜而满足。
那一天,外婆忽然间直立坐起,用手指向远方,忽然笑了。她放眼望去,那里,除了一片荒芜,便是枯草满地。她一脸茫然。然后,外婆又依偎在她的怀里,怔怔地望着远方。一阵风吹过,一颗落叶落在在脸上,外婆动也没动,任树叶遮挡住面庞。她轻轻地拿开脸上的梧桐叶,柔柔地抱紧外婆,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那个秋天,她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将外婆葬在了母亲坟边。直到埋葬的那一天,她才终于明白,外婆走之前的指向究竟是何意。这些年,外婆从未放下自己的女儿,一直等她长大了,她才放开手,去陪伴自己的女儿了。
泪水遮住了她的脸,朦胧中,她似乎看见母亲挽着外婆的手,慢慢地向她走来。她微微笑,抬起脚,大步向她们奔去。但是越追越模糊,越追越远……一阵冷风吹过,她惊醒过来,在她周围的,除了无边无际的枯草败叶,还有破损凌乱的墓碑和寂寂的寥落的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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