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就要走了。
记事起对姥爷的第一印象,是他高大的身躯,温暖的手掌,牵着小小的我走进新的幼儿园,那时我离开了原来的老师和朋友,我很害怕,躲在他身后,饿了也不敢向老师要吃的,姥爷说:“不怕,想吃了就找老师要,再吃不饱姥爷带你回家吃。”
那时四岁,我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像丢包袱一样把我丢在姥爷家,我和他们的一切好像都在那一年中断了,只有母亲每周来看我一次,说说笑笑,留下些许零食就又走了,我追着载着妈妈的公交车边哭边跑,我觉得天塌了。
姥爷追上我,抱起我,说:“走,咱们回家,这里也是你的家,家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姥爷带你去照相,咱不哭了。”
小我一岁的表弟每天都会上演‘恶人先告状’的戏码,他抢我的东西,抢我的衣服,抢我的发卡,故意把它们弄坏然后藏起来,我哭着打他还给我,那是妈妈留给我的,坏了就再没有了,可他却放声大哭,引来了重男轻女的姥姥,我被质问问什么惹哭弟弟,看着躲在姥姥背后笑的邪恶的表弟,我说了实情,可表弟确说他根本就没动过我的东西,姥姥嫌恶的瞪我,温柔的安抚表弟,让他别跟一个丫头片子一般见识,他所以以后是要做大事的,我委屈的眼泪瞬间落下。
等表弟玩闹一天被舅舅舅妈接走后,姥爷总会偷偷把我领到他的屋里,做着“嘘”的手势,像变戏法一样从大衣柜里变出了白天我被表弟抢走的零食,而且姥爷告诉我,不用分给别人,这一整包都是我的,我开心极了,委屈了一天的心情豁然开朗,原来这个家是有人疼我的。
舅妈每天都会送表弟来,然后晚上再接他回家,我其实很羡慕表弟,因为他有爸爸妈妈爱他,而我只能在每天晚上,看着窗外的星星,想着远方的父母,悲伤又委屈。没多久姥爷就开始教我被唐诗宋词,教我算数,教我写毛笔字,他说,每天晚上都要背熟,早上起来要检查的。从那开始,我每晚都不再想父母,也不再委屈了,而是一遍遍的想着我白天学到的知识,也是姥爷的亲自教学,让我第一次开阔了眼界。
可是我还是每天都会哭,因为舅妈常会骂我“外姓人”“别吃我们家饭”“你怎么不找你奶奶去”“这里的东西都是你弟弟的,你抢什么?你的也不是你的”。我生气,我抗拒,我害怕,我委屈,我怕我被赶走了,就再没地方可以去了,我期盼的看着姥姥,这个家的女主人,我多么希望她能为我说句话,哪怕一句也好,可她总是看看我,然后就在我面前走过。因此,舅妈会愈发得意,变本加厉,有时还会对我动手,我只能站在那个不欢迎我的家里哭着看她们笑,哭着等姥爷下班回来,每次姥爷回来看到了这些,他一定会说:“这个家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
后来,我该上学了,爸妈把我接了回去,可没到一年的功夫我就得了一场大病,就在诊断书下来的前一天,姥姥来我家看我,还对妈妈说我是装的。我出院的时候,心内科的大夫千叮咛万嘱咐,我这几年绝对不能动气,也不能受刺激,可就在中秋节的时候我又是一个人在姥爷家过得。对面圆桌上的舅舅舅妈和弟弟,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就在我想夹起菜里的一块肉时,却被舅妈无情的打了下去,她恶狠狠道:“弟弟还没吃,你凭什么先吃?你这个外姓人凭什么到这里来抢东西吃!”
眼泪已经完全糊住我的视线,她明知道大夫的医嘱的,她就这么想我死吗?我究竟碍着她什么了?坐在我旁边的姥姥依旧一言不发,还给弟弟的碗里夹菜。一向懦弱的舅舅突然狠狠甩了舅妈一个耳光,舅妈愣住了,发疯似的大哭大叫起来,“你打我!你居然为了她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我只记得我听见自己的哭泣声,还有姥爷突然摔掉酒杯的声音,他指着舅妈呵斥道:“就凭我还没死!这个家你愿意待就待,不愿意待就带着你儿子!”
舅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当时滑稽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我特别开心,后来他们是怎么吃饭的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是姥爷抱着我,一小口一小口喂我吃完的那顿饭。那天以后,舅妈再也不敢说我了,表弟也再不敢欺负我了,姥姥也不敢再偏心眼了。
后来我去姥姥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大学时赶上十一假期回家,妈妈说姥爷得了小脑萎缩的病症,我见到姥爷时,他的手一直在抖,走路也不那么利索了,看着眼前腰背佝偻的姥爷,心里难受极了,可妈妈却说她希望姥爷早点死,因为那样就不会拖累她们了,从那天开始,我从心里开始记恨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她这样诅咒自己的父亲。
毕业后,我去了广州,姥爷喜欢听戏,尤其是豫剧,但我转变了上下里,却只找到可粤剧,只好买了两碟带回去给姥爷,只希望他看个新鲜,后来舅舅说,姥爷其实听不懂粤剧,可是他每天都让舅舅给他从电脑上放我买的的两碟粤剧听。
我结婚的时候是远嫁,姥爷提前来送我,话不多,但是一直拉着我的手笑个不停。我生孩子的时,姥爷知道了,坐着轮椅也要来看我,颤抖着双手从衣服兜里掏出红包,笑着递到我手里,所有人都说我女儿比我小时候好看,只有姥爷眯着眼睛看我说:“比你小时候差远了。”
之后的每年,姥爷都会住一次院,打营养针延缓病情,上个月,母亲说姥爷住院快一个月了,怕是这次挺不过去了。我突然想起姥爷领着我去幼儿园的时候,那么高大的姥爷真的要倒下了吗?
老公带着我驱车几个小时赶到医院,在路上我想了许多个姥爷躺在病床上的场景,我不断的劝说自己,这是自然规律,人人皆如此,就像落叶归根,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就在进入病房的那一瞬间,我的泪再也绷不住了,姥爷瘦了,白色的头发也快掉没了,脸颊两边的肌肉已经塌陷,鼻孔里插着胃管和输氧管,张着干涸的嘴大口的喘气,手上插着留置针,同时输着好几瓶点滴。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病床前的,但我咬着嘴唇克制自己,绝对不能哭了,不能让姥爷看到我哭,不然他的情绪波动会很大的,舅舅轻轻叫了姥爷,“老爷子,快睁眼看看,谁来了?”
姥爷努力的睁开眼睛,只有眼珠能朝我这边看过来,嘴巴微微的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我听懂了,那是我的小名,我像小时候一样,俏皮的对着姥爷挤出一个微笑,姥爷突然咳嗽了起来,我无措的看着舅舅,舅舅说姥爷是高兴了。
为了不打扰姥爷,我没待多久就出来了,回家的路上,我一语不发,老公开着车也没说话,晚上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全部都是小时候的回忆,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没人要的孩子,因为这个世界上,最爱疼我的人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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