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睁开一只眼睛，用食指和中指间的缝儿，看一颗星吗？”栀儿边说，脸上泛起红晕。夜走得十分专注，由零散的月光、星光交汇形成的雨流，一束束集成无数细娟，被风吹得平整，在天边漫成细碎的微光——他看不清栀儿。他们并肩坐在最值回忆的地方，栀儿不说，他也默然。他们在彼此生命相交的路上，一起看星星，被莫名升起的一股暖气生生裹挟成夏夜里的蝉蛹，他们再不会分离。
他看见栀儿轻盈地从月亮升起的地方蹦着碎步走来，洁白的衣袂缀满零碎的夜光。他问:“那是什么光？”她答:“不是星光，不是月光，是你眼中的心光。”他回到了那一天，父亲给母亲夜明珠的日子，母亲说:“每一颗夜明珠都是天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其实也就是一颗夜明珠。它像心一样，纤尘不染。”从那时起，他爱上了月亮，一并所爱的，还有满天星星。
母亲在一个夜里离去，后来，父亲也不知去到哪里，那颗夜明珠，就成了他最珍惜的宝贝。有一天，几个顽皮的孩子趁他睡着，拿走了夜明珠。他欲哭无泪看天上的月亮，他忽然看到一颗夜明珠闪耀在空中，里面映着两个人，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像两颗联结的心，站在远处呼唤他快点过来。
“可我该怎么做？”他开始记录每一次和他们聊过的话题，他仿佛看见在厨房做好饭的人，一边端着米饭，一边叫他来帮忙。“妈妈，我这就来！”他急促的跑去，仿佛正有一个矮他一头的身体也从那些沉痛、缥缈、虚假的时光中穿越过来，与他叠影在两个不同的空间里。他推开门，香喷喷的饭菜摆在案板上，母亲的背影，捧着两股蒸汽，走向餐厅。他推开门，奶奶佝偻的身影颤颤巍巍，见他进来，硬在皱襞纵横的脸上，挤出笑容。那些理所应当也心甘情愿被挥霍的年月永远结束了。他明白，奶奶尽力想他快乐，也就更加难过。可他还有栀儿，他让自己相信，在另一层清醒的意义上，在栀儿出现的地方，那个世界，他的生命才算真正活着。
栀儿喜欢看星星，他也喜欢。栀儿喜欢给他讲一切有关星星的事儿，她说“每个人出生的时候，上帝都会用一根透明的丝线在他颈上系一颗星星，每颗星各不相同，但每颗星都总有完全相同的一颗与之对应，戴这颗星的人就是你一生都在寻找的。”她不看他，睁开一只眼睛，通过食指和中指间的缝看一颗星星，叫它“思怡”，栀儿说，这样看时，眼里就只剩一颗星了。怡和忆同音，栀儿要把自己对他一切的回忆和祝福装满这颗星。这样就算真的有一天他们离得很远，他也一样可以与这颗星离得很近，好像她的温存与心愿依然在叙写他们来不及亲历的故事。
栀儿又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变成它们的，上帝迟早要收回他的星星，和我们的灵魂一起建设他的银河。”他望向天空，耳边一切都悄然沉寂。他看到弧形的星空一角，两颗异常明亮的星像一双眼睛，流溢出一种特别的光芒，在他夺眶欲出的晶莹里闪闪晃晃。他看到，不久后那两颗星旁，又多出一颗瘦小的星，三星构成一张面容的形状，与奶奶强挤出的笑容一模一样。
“奶奶多么希望你快乐。”
他想起成年那天，奶奶送他的礼物是一盆栀子花，外带一张小卡片，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奶奶多么希望你快乐。”他看出这几个字虽然别扭，却是精心练过的，奶奶并不识字。他十分小心用双手接过雕刻得十分精致的花盆，苍翠的油叶掩映着含苞待放的花蕾，有一株甚至已绽成洁白的花朵，向周围倾洒幽淡的芬芳，他记住了那种味道。他拼命收回眼里噙着的泪水，抬头让奶奶看自己笑，奶奶也笑了，奶奶的笑容里没有僵硬与心事，只有自然和纯粹。
然后，他遇到了栀儿……
他来到一个只在梦中见过的地方，那里有星、有月、有山、有海，有母亲说的夜明珠，还有栀儿。栀儿在那里等他。他与栀儿第一次相见，他在海岸，远远看到栀儿站在小船里，素衣和罗裙搭配得恰到好处，被风荡着轻扬，水波映满星月，载着小船，晃晃荡荡，远山和海洋看是不动，小船却越来越近，银河在宇宙里孤独流浪，星辰宛如宝石缀满裘衣，夜的纯粹衬得星空格外地亮，冰月高悬，周围轻薄明淡的光一层一层分散开来，撒出幽深的禅意。他感到一种无暇和明净之美，深深陶醉在天地间的这一部分。
“你喜欢星空吗？”耳边响起柔和的声音。
“是啊！我喜欢，如果还有什么值得我为之存在，除了奶奶，就剩这片星空了。”
栀儿轻快地笑着“那你每天都来，好吗？”
“当然，如果我知道怎样来的话。”他诙谐地说。
“只要你晚上睡着，就会来到这里。”
“我现在是在做梦？你是我梦里的人？”
栀儿扬起好看的酒窝“有时候，做梦相比现实而言，更能让人体触到自己鲜活的生命，不是吗？现实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而梦境可以千变万化，你可以经历任何不可能经历到的事，而且不用担心受伤。”
他看栀儿和星空，察觉空气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正从眼前人那里弥漫进自己的身体里，像奶奶的栀子花。栀儿猜对了他的所想，俏皮地说:“只要你白天不让我受伤，我就会在你每一个梦里出现，陪你用尽你的梦想和所有无处表达的爱。”他给她取名“栀儿”。
奶奶帮他把花挪到阳台的檐台上，那里阳光最充足，不会被雨淋湿。奶奶经常看他一个人站在阳台，用手掬满清水，让水从指间细缝慢慢滴到叶上、枝上、茎上。他说:“它能感到我的爱”。看他认真的样子，奶奶躲在一旁笑，一会儿又若有所思止住笑容，“真像个大人了。”
那一年，奶奶患了病，寺院的法师算奶奶活不过五十岁。几年后，奶奶救了爸爸，当自己的骨肉养大，爸爸娶了妈妈，生下这个独苗。奶奶奇迹般活到现在，也就看到了使她和孙儿相依为命的一切原因。
几株花蕾完全放开之后，果然栀儿又清秀了几分。他们相处的很少，共鸣的却要多得多，他们本是一个生命，却在两个不同的身体和灵魂中心心相印。他们在一起，在残缺的角落，共同筑造一个可能。他们看星星、月亮，他们希望之前一直共有这片天，之后一起成为这片天。他们在相视的时刻，听到时光的钟声，击碎柔软的心弦，时光就这样走去，以后会在哪里见面？会在哪里分别？会不会有一个清醒的早晨，我推开门，你站在门口，端着一盒蛋糕，说:“生日快乐”。他们捡起刻着对方名字的石头，就像捡起彼此的过去和未来！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时光把他们送到这一刻。现在，你就在我身旁，我们从未离得如此近，甚至我能触到你静静地呼吸，我在你的呼吸里，你在我的生命中。
……
奶奶变成了第三颗星。之前，奶奶在恍恍惚惚中寻找孙儿，她大声喊他，嘴里却并不发声。奶奶心急如焚，看到他站在檐台边缘，几乎要坠下身去，她赶去拉他的衣角，他在隔壁房中听到“砰！”?的一声，搪瓷花盆连同栀子花一同摔得粉碎……
栀儿站在浓墨般的深渊里，在他面前，始终无法靠近。星空清冷如冰，他看到三颗星连成一线，骇人的沉寂架着犀利的光箭浸透骨骼！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第四颗星，第五颗星，他看着前四颗星分别占住正方形的顶点，最后一颗站在对角线的中央，他欣慰，无论是谁，对他，都是最近的距离。可他怎么忍心，在永恒死寂的宇宙里做一颗无知的星？他恐惧，如果真的有一天，即使和最亲近的人团聚，也不知道对方已经存在了很久。他看着栀儿，栀儿看着他，一如初见时的情景，她站在小船里，不看水波，不看星云，偏偏看着他。沉默中早已尽说千言，却是最后的时刻。
“你能睁开一只眼睛，用食指和中指间的缝儿，看一颗星吗？”
“当然，我能永远看下去，我能让我的余生都在‘思怡’的星光下度过，但我希求不要这些。你明白……”
“放下你的手吧，你就能看到整片星空，‘思怡’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颗，我也是。但你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你的注目，所有的一切都将沉入黑夜。”
他送走了栀儿，埋葬了奶奶，买来一盆新的栀子花，放在原来的位置，精心呵护，梦中，却只有一片漆黑。他走在自己的路上，偶尔也望望星空，五颗星星加在一起，也没有月光明亮，他垂头玩弄栀子花的叶片，只见几层叶片里，一株花蕾已悄悄剥开蕾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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