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初恋丹丹认识之前,先认识她的弟弟英伢。那天黄昏我之所以穿一条粗布短裤站在她家门前,也是因为当时跟她弟弟混在一起。英伢是他的小名,那时他也就八九岁,单瘦的个子,性格沉稳而神情略显忧郁。
当时我家刚搬来此地不久,有一天在坪里玩,看见英伢在批评另一个小孩,说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且滿满的道义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时正值文革时期,学校停课,我们一群小孩无所事事整日游玩。虽然我比他大了五六岁,还是喜欢跟他玩。因为在我们这群人中,他显得温文尔雅并且很有教养。
他母亲很爱他,下班回来时会在家门口拥抱他,贴贴他的小脸。一次有个小孩拿这事来取笑他,他顿时滿脸涨得通红,很是难为情。
没见过他的父亲。有人告诉我,他父亲是右派,现在关在牢房里。
记得有天晚上在坪里乘凉的时候,听大人在谈起他的父亲。说他父亲曾经是北京大学的高材生,而且一表人材,风流倜傥,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划为右派,发配到北方某个穷乡僻壤劳动改造。受不了苦日子,他想方设法跑了出来,一路奔波到了长沙,想投奔他的姨妈。因人生地不熟,姨妈家一时寻找不到,又身无分文,当时神色不免有些着急慌张,那时盛行抓美蒋特务,因而他引起几位夜巡的居委会大妈的怀疑,于是上前盘问。他当时已是惊弓之鸟,撒腿就跑,大妈们边喊边追。在大街小巷一阵狂奔之后,慌乱中他闯入一户人家,而这户人家里,又恰巧只有一位年轻的姑娘。
这显然有点像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女人的石榴裙下,从古到今都是才子们避难的好地方。我至今也不知道讲述人是信口开河还是确有其事。即使与丹丹关系最密切时,我也没有就她父亲的事问过她一个字。一是小孩不关心这类事,二是这无异于就是揭人伤疤。
妙龄姑娘家里突然闯入一位玉树临风般的儒雅之士,闺房里的秘事,外人就不甚了然了。然而一切都按自然法则在进行,于是,人世上就有了丹丹和英伢。
与丹丹相好之后,丹丹似乎给她弟弟分配了一个特殊的任务:那时除了回家吃饭,我从早到晚都与丹丹在一起,但有时姐弟俩要到哪里去,丹丹想要我一起去,她自已是不会说的。姐弟俩走得远远的,然后停下来,她再叫英伢过来跟我说。春秋战国时出了两位有名的说客苏秦和张仪,我觉得英伢长大后一点都不会比他们差,小小年级什么事都说得头头是道,有些地方我觉得实在不好跟着去,但每次都被他说服乖乖跟着去了。
与丹丹分开后,跟英伢还是玩在一起。记得有次五六个小孩又游玩到了英伢的家门前。他们进了他家里,我一个人站在屋外,迟迟不敢越过那道禁门。几经犹豫确定丹丹不在屋里之后,我还是大胆走进了那间久违的房间。也是那天运气不好,我刚进去,丹丹就从外面走进来。她迅速地白了我一眼,气急地对英伢说:你叫他们都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那天我是灰溜溜走出来的,同时也深受打击,觉得她这样恨我,和好已是彻底无望了。
还有一次是在晚上,我和英伢正在路上走,忽然听见花园后面的窗子里有人急切地叫我。我们走过去,窗子里边的大厅里聚集了很多小孩。大多数是女孩,丹丹也在其中。原来她们正在排练节目,几个男孩是去骚扰女孩的。叫我们的那人就是他们的头目,叫我们的目的也是要壮大他们的声势。大厅门锁着,头目帮助我们从窗户爬进去。脚刚落地,就听见丹丹对英伢大声吼道:英伢你来干甚么,赶快回去!同时也狠狠地瞪了我几眼。与她原来温柔娇羞的形象判若两人。英伢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我也一言不发。男女双方继续对垒,言语攻讦,唇枪舌剑,声浪此起彼伏。那时院内的女孩确有几个长得像花朵般娇艳,而语言的犀厉也叫人佩服。男方始终占不到什么便宜,之后天色渐晚,两军只得鸣锣收兵,世界暂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后来学校恢复上课,当时叫复课闹革命。我进了中学英伢进了小学,我们在一起玩的时间就少了。到后来也许年龄差的原因,根本就不在一起玩。过了两年忽然听说英伢得了脑瘤,住在现在的湘雅附一医院。和小伙伴去看过他一次,他脸色苍白躺在病床上,谢谢我们来看他,说话已很吃力,忽然他久久地望着我,嘴巴动了一下,我握住他的手,耳朵凑近他嘴边,他轻轻说:我姐姐她……,然后望望周边的人,闭上眼睛不说了。丹丹不在那里,只有他可怜的母亲坐在病床边,头发凌乱,神情恍惚。这位仁慈的妈妈,视子如命。不知为何她对我的印象非常好,在我和丹丹相好的那些日子里,她对我非常亲切,非常欢迎我到她家里来玩。
不久英伢就去世了。弥留之际,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出一声:毛主席万岁!
英伢生前是他们小学红小兵团的团长,以他的家庭出身,上到这个位置非常不容易。
我知道英伢沒有对我说完的那后半句话是什么,这个聪明的孩子,原来一直都明了我和她姐姐之间的一切秘密,明白分手给我和他姐姐之间带来的痛苦。
世事漫如流水,如今一切都已走远。
宽厚而仁慈的地母,你孕育了人间无尽的欢乐,也造就了多少的痛苦和遗憾,愿英伢小小的灵魂在你的怀中得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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