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事烟雨中 ”
1 。爷爷和奶奶
我没见过我爷爷,四八年,他去了台湾。走之前是本地商会会长。
我印象中的奶奶头发花白,耳朵有些背,但步履轻盈精神矍铄,一点儿也不像年过八十的老人。
我总共才见过她三回。第一次是我三岁那年,爸爸带我回去,说:这是奶奶,快叫。奶奶张开双手一把将我抱在怀里,用手不断的轻抚我的脸,在我脸上亲来亲去,说:这是七七吧,我很不习惯的扭捏着从她怀里挣脱,说:我叫习习,不是七七。奶奶依然笑着说:是七七呀,我知道你叫七七,你爸爸跟我说过好多回了。
我很无奈,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不断纠正奶奶关于“习”不是“七”的发音,但奶奶坚持叫我“七七”。
是的,我还没见过这么老的奶奶,那一年,她已经八十六岁了。
爸爸是她最小的孩子,爸爸出生时,奶奶已经整五十了,人称“五十满”。
奶奶是爷爷的第二任太太,第一任太太没有留下子嗣。奶奶年轻时要饭要到爷爷家,爷爷见奶奶眉清目秀又孤苦无依,就收留了奶奶,也算一见钟情吧。
爷爷早年开米行,一度生意做得很大,买下一整条街的门面,并在乡下置办良田数亩,每年饥荒开仓放粮,接济灾民。因为他的开明和乐善好施,被当地商会推选为会长。这也是当年为何会出走台湾的原因之一,同时也为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我后来无数次听爸爸说,不应该在乡下置业,如果只是整条街的门面,那只是纯粹资本家,按照当时的政策,资本家是赎买,而地主是没收。成分划分时一个都不能漏,数罪并罚。我们家当时是这样定性的:早年小业主,后来资本家+地主,外带台湾敌特右派(大伯被打成右派)家属加持。奶奶就是顶着这样四个圈的“光环”孤身一人退隐乡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等待爷爷的归来。
爷爷再也没有归来。
谁也不知道,他作为外乡人,在宝岛那边经历了什么。
这一切,是九十年代以后,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风气的放开,逐渐从爸爸口中得知,在这之前,谁都不敢说,家里每个长辈都噤若寒蝉。
奶奶七六年去世,终年八十九岁,她余生的所有内容就是五个字:日日盼郎归。
我当时有个同班同学,她的爷爷也是四八年去了台湾,九零年代中期回大陆省亲,她爷爷已在台湾另娶,并带来她在台湾的三个姑姑的照片,我好生羡慕。那一刻,我希望我的爷爷也活着,也在岛那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人温暖他,有人照顾他,这个人是不是我的奶奶,已经不重要了。
2 。大伯和大伯母
大伯比爸大25岁,他出生时家里正值风光,大伯哈工大毕业去黄埔军校混了两年,之后留学前苏联(现在的俄罗斯),回国后重新回到母校哈工大任教,教工程力学。
家里至今留着一张大伯在黄埔上学时期的美式军装照,英气勃发。
听爸爸说,大伯是四个兄弟姐妹中最有才华性格也最燃的。和爸爸通信只用两种语言:文言文和俄文。之前家里有一个小木箱,专门存放大伯的信,后来破四旧,统统烧掉了。每每提及此事,爸爸总不胜唏嘘,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想办法藏起来,现在没事翻翻好歹也见字如面。可是,当年谁敢。那可是里通外国的罪。
伯母当年18岁,刚从师范毕业,遇上回国不久在哈工大当教授的45岁的大伯。大概是看上了大伯的才华,上演了一幕萝莉爱上大叔的戏码。
大伯年轻时是个热血文艺青年,志在拯救中国旧河山,哈工大毕业转身报考黄埔,足以说明他当时的志向。所以,家事不如国事天下事,一直到中年,尚未娶妻。当然,他也爱玩,这是我爸说的。毕竟当年,他是肖府大少爷,前半生享尽荣华富贵,十足公子哥。
大伯深知老夫少妻难到头,这边厢,大伯不愿娶,那边厢,伯母非大伯不嫁,相持两年后,20岁的伯母终于嫁给了大伯。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红袖添香夜读书,卿正欣喜吾欲狂。若日子就在这般平淡中流淌过,多好。
婚后第七年,1966年,大伯被迫害投湖自杀。因为水性好,他怕自己跳进水中出于本能会游上来,特意在身上绑了几块大石头,可见去意已决。当时两个堂兄,一个六岁,一个两岁。
大伯是“畏罪自杀”,所以家属有公职的必须开除公职,没工作的发配农场,以向人民谢罪。伯母自然被学校开除,带着俩个幼子走投无路中下嫁一个在路边摆摊修自行车的文盲,几年后生下一个女儿,比我略大。
自我懂事起,人家就告诉我,伯母是个疯疯颠颠的人,但我觉得她只是精神时常有些恍惚而已。恢复工作后,她已经不能再上讲台,只在学校食堂帮忙煮饭。尽管她已经改嫁,但还是经常来我家,我和妹妹也一如继往的叫她伯母。
当时学校有个老师,为了整我爸,走遍大半个中国搜集大伯的材料,哦,那时候叫“罪证”,就是那些“罪证”最后成为大伯自杀的直接原凶。伯母一生都不能放过他。半个世纪过去,只要提到那个人,伯母会突然十分激动,前些年每每在街上遇见,伯母会突然冲上去纠住那人的衣领,放声咆哮:你还我丈夫,还我丈夫。。。有次还招来警察。
爸爸多次劝她:嫂子,算了,半辈子都过去了,放下吧,好好养着自己的身体,过好晚年,一切都过去了。
伯母去年去世了,至死,她也没有放下,她根本不想放下。
后记:奶奶去世前,一直追问大伯的下落,质疑大伯为什么十年不回家看她,爸爸安慰奶奶:大哥又去苏联留学了,您放心,他住在他的导师家里,那边有吃有穿好得很,学业一完成,他马上会回来看您。那时,距大伯去世,已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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