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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两层楼

天上的星,亮晶晶,杉树杪,挂油灯,油灯破,十二个……

外婆在轻声吟唱,手中的蒲扇温柔地和着拍子。不远处池塘里的蛙声此起彼伏,旁边梧桐树上的知了也争相一唱一和,偶尔一阵风便惹得树叶沙沙作响。

夏天的夜晚到处都是亲切的。

每到天将黑时,外婆家的两层楼前便会围坐一圈摇着各式蒲扇的人们。这个两层楼外婆外公住了多少年我也数不清了,四开的铁皮门上还留着我小时候歪歪斜斜的字迹。二楼阳台好长好长,要跳数十下才能跳到可以望见两层楼后面不远处铁轨的那一头。

每当有火车经过,外婆好像总能提前听到鸣笛声。然后立刻放下手上的事儿,到处喊着我的名字,拉着我。外婆微胖的身形使得她蹲下时有些吃力。却总能迅速把我抱起,扑腾着小跑到窗边,把我小心的放到靠窗檐的原木椅上,指着忽闪而过的火车,叫我快看。外婆比我还要欢喜。

疾驰而过的车厢像一条滑溜的水蛇,不停的向远处扭动着它的身体。夜空下的窗灯如珍珠般一个接一个。留下隆隆的响声惹得我欢呼雀跃,外婆陪我笑着,和我一起前俯后仰。还不忘一直用双手撑着墙,怕我一不小心摔个趔趄。那时总有数不完的火车声,和停不下来的笑声。

外婆身形微胖,花白头发下坠着一对金耳环,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外婆爱笑,一笑脸上的所有皱纹都会被牵起温柔的弧度,和别人聊天拉话时在笑,喊外公吃饭时在笑,看电视时也在笑。外婆爱听戏曲,唱的也地道好听。有时会跟着熟悉的曲子哼唱几句,外公这时就会咧开嘴和我一起笑着,却不出声,怕打扰了婉转的曲调。

外婆还有讲不完的故事,有时讲着讲着便会唱起那时的调子来。讲那个年代困苦的人们在田地里辛勤的劳作,讲人们在劳作时唱的欢乐的调子,讲那时和外公一起奔波拉扯他们七个可爱的孩子,也会讲到牛郎织女后羿嫦娥。

我常常在那张用得发旧便显得油亮的帆布躺椅上听到熟睡,外婆的声音便越来越轻,直到完全听不到声响我又会立刻惊醒,看到纳凉的人们依然你一言我一语聊的正兴,又安然睡下。夏天的夜晚既喧闹,又安静。

外婆也会在讲那过去的故事时,悄悄用手帕擦着情不自禁流下的眼泪。这时我会惊慌失措的趴在桌边不敢出声,数着阳光透过窗边树叶洒到桌上的跳跃的亮圈,外婆还是不紧不慢的讲着。把那些亮圈从明亮讲到暗淡。在那些娓娓道来的故事中我会不知不觉的睡过去,常在醒来时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外婆厨艺很好,瓦罐里炖的汤的香味总能引来路过的熟人进门拉几句话。每年到了腌菜的时节,外公就会搬个小板凳,架上一个大盆,在里面剁着叫不出名的菜,外婆就在旁边撒盐、装瓶。

W

外公和外婆感情很好。有次外公坐在电视机旁的太师椅上歪着头打着瞌睡,电视机里是外婆常看的戏曲频道。听到熟悉的曲调,外婆便哼唱着从厨房走出来,手在花格子围裙上拍了两下就将胳膊环在外公脖子上,外公也不睁眼,和外婆一起边唱边摇。这次,外公笑出了声。记忆中再没有比这更温馨幸福的一幕。

外公耳朵不好,要在他耳边用力讲话才能听清楚,却总能听清外婆的声音。不知是外公听惯了外婆的声音,还是外婆习惯了用力讲话。外婆肺不好,常咳嗽,外公每天按时提醒外婆吃药。外公晚上爱喝水,外婆就到附近小超市买了一个保温杯,外公每天晚上都用它喝水。

我和妈妈去看望他们时,外公似小孩子般炫耀着说,你外婆专门买的水杯,质量好着哩!

外婆坐在旁边只是笑着,用苍蝇拍打着乱窜的苍蝇。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一层薄薄的秋意慢慢地覆盖了整条街道,那棵雄壮的梧桐早已洒下一层枯黄。常有调皮的小孩子追逐着被风卷起打转的落叶,而后听着自己一脚踩下去的窸窣声,惊喜得拍手。发出一连串咯咯的笑声,穿过整条街道。

儿时的记忆如落叶般零零散散,连不上时间的痕迹。

秋意正浓时,我便到了一个离两层楼很远的地方上中学。一个月回家一次。铁皮门上的字迹还在,二楼阳台却变短了不少,三五步就能俯身望见不远处的铁轨。

我那时住的地方和两层楼有一条街的距离,每次回到住处的第二天早晨,便会一路小跑到那个亲切的地方。到了街道拐角处就能看到亲切的身影,几十米的距离也能感觉到他们喜出望外的神情。

门边常会放着两把太师椅,外公和外婆一人坐一边,旁边会静卧一只黑猫。外婆说这个不速之客是有一天在她和外公正吃饭时自己进门的,外公听到它哀求的叫声便倒了些饭菜它吃。后来就一直守着这个两层楼,也被养得肥壮。说着外婆便看了黑猫一眼,黑猫也回应的叫了一声。

两层楼地处十字路口,也是花园街的中心。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做花园街,便满脸疑惑地嘟着嘴问外婆,外婆仰头笑着,轻拍着我的头,说,大家都这么叫着,一传十、十传百,就叫出来了嘛!

门外常来来往往些车辆和行人。外婆说每当看到有和我身高差不多的女孩从门前路过时,总会和外公再算一遍我回家的日子。

外公常会沿着两层楼的左边散步很远,那是花园街的反方向,自在安静。有时到饭点也不见回来,外婆就会惯常的唠叨几句,然后笑着招呼我坐在摆满菜盘子的小长桌旁。

自我记事起就在这个小长桌上吃过饭,外婆说它比我妈妈的年岁还要长。外婆总会给我端来满满一碗米饭,边笑着问在学校的近况边不停往我碗里堆菜,直到垒起一座小山峰。吃完也总担心会不会没有吃好,我吃得越多,外婆那弥勒佛式的笑容便展得越开。

那时我便希望我的胃可以装下所有饭菜,像那只壮实的黑猫一样。

冬日阳光暖人,梧桐树光秃的枝干被染得金黄。

外婆和外公会搬着他们的太师椅,放到大门侧边的台阶上,坐在上面晒着太阳聊着天,黑猫便会跟着踱到他们之间的空地上卧着。

到处都是阳光的味道,空气也如静止般祥和安宁。外婆和外公聊天的声音飘到空气中便消失的悄无声息,只有眯着眼的黑猫偶尔慵懒地伸展四肢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

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空气便不再宁静,而变得焦躁。墙上的高考倒计时像沙漏一样一刻也不停息。

外公外婆已经从那个两层楼搬到了距我学校不远的地方来照顾我,妈妈说没有人会比外公外婆更细心。

每晚夜色已浓时我才下晚自习,外公外婆总要等到我回来才会安心。房间书桌上总会有外公提前煎好的煎蛋,和外婆削好的苹果。外公眼神不好,在昏暗的灯光下煎出的鸡蛋却依然嫩白金黄。外婆总把苹果削得光洁水润,然后会用卫生纸在表面小心的包裹着,担心它会氧化变色。

小时候会哭闹着把变色的果肉吐得满地,现在的每一口,都咬得认真而坚定。每一口,都甜到了心底。

外婆洗的衣服总有淡淡的香味,在燥热的空气中透出丝丝清凉。外公常指着校门口光荣榜上我的名字对一起散步的人们说,这是我小外孙女哩!外婆说外公闭着眼也能准确指出那个位置。

晚上,他们常躺在床上聊天拉话,聊明天早上吃什么,聊买些什么菜,聊家里的邻里和那只留在表嫂家暂养的猫。傍晚吃过饭后他们习惯在学校附近散步,我也相跟着走几步,便匆忙的赶去学校。

住处到学校大门隔着一条整日喧闹的街道,街道的尽头挡着一条川流不息的马路。每当过马路时不经意的回头,总会看到他们相搀扶着散步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好长。

他们步履缓慢,却离我越来越远。

就是在这条路上,他们把最细心的照顾,给了他们最疼爱的外孙女。

那天的烈阳把整个大地烤的炙热。我和平常一样,吃过午饭后趴在床上睡觉,却没有睡着,便准备去教室看书。

经过外婆房间时,透过半掩的门,我看到狭小的房间里,他们一个坐在床沿,一个坐在床边椅子上。他们没有讲话,旁边电风扇没有转动。外公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外婆轻轻的小心的摇着从家里带过来的蒲扇,给外公和她扇着无声的风。

我清楚的知道外婆外公有多么怕热。

见我推开门,他们僵持许久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外公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珠,问我怎么睡这么一会就起来了。是不是他们吵到我了。还是天太热睡不着。我没有回答,问他们怎么没开风扇。是不是风扇坏了。外婆笑着拉过我,用力的用蒲扇给我扇着风,说怕吵到我。怕我睡不着。

我压抑着泪水,走在烈日下。没有撑开遮阳伞,也没有感觉到烈日炙热的温度。夏日是炎热的,却怎么也热不过外婆和外公倾注于我的爱。

天气渐凉,夏季拖着它疲惫的身躯终是撤离了。

天刚蒙亮妈妈便打包好我的行李,我也收拾好了即将开启新旅程的心情。那天的清晨飘着这时的第一场秋雨,雨不大,落在皮肤上却冰凉。打开一楼卷闸门时,看到的,是马路那边两个熟悉而亲切的身影。宽敞的灰黑相间雨伞刚好遮挡住两个人微胖的身体。朦胧中,第一次发现,外婆头发已经全白,外公身躯也不如从前挺拔。

一辆大货车拨开路面的积水似刚出鞘的剑般迅猛穿过,溅起两排铿锵有力的泥泞。他们便搀扶着踱着步子朝马路这边走来。妈妈一边把行李往车上装,一边埋怨他们这么早,还下着雨,怎么都过来了。外婆也不理会,只笑着拉过我的手,从她的碎花外衣口袋里拿出用手帕包得整齐的两百元钱,放在我手心,说,这是我和你外公给你的零花钱,上大学了,可要吃些好的哩!

坐在车上我朝他们用力的挥手,模糊的双眼和车窗把他们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直到消失不见。

大学校园里也有两排梧桐树,却都不如外婆门前那颗高大壮实。它的落叶踩起来也会有沙沙的响声。

校园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我也每周都会给家里打电话,外公耳朵听不清,常常是外婆接的。有时外公抢先拿起了话筒,我便提高声音给外公一词一字的讲着,外公就嗯嗯啊啊的回应,不管我说了些什么,外公总问我在学校适不适应,和同学相处好不好。常没说几句,就会听到外婆在一旁的声音,来来来,我来讲,你看你快把孙女声音给吼坏了!电话那头就是外公不情愿的几句嘟囔,继而是外婆轻快明亮的声音。我在电话这头笑得前俯后仰,向他们抱怨军训把我的肤色变得黝黑,抱怨学生会整天忙碌的工作,抱怨应接不暇的晦涩难懂的课程。

外婆便心疼的说,什么时候放假回来,外婆给你炖鸡汤好好补补!我撒娇着叫道,快了!等下个月学校运动会搞完就回了,一定给我炖好鸡汤呢!外婆温柔的笑着,笑声穿过冗长的电话线依然明朗。

足球场里跳跃着许多运动员的身影和声嘶力竭的呐喊,场外的两排梧桐树也摇着最后几片树叶给他们加油。运动会过后就是期盼许久的十一长假,所以运动会的最后一天运动场上的加油呐喊声明显减少,我也准备提前回家去了,兴奋得没来得及给家里说一声。

那天的天气忽然变得阴沉,灰白的天空做好了随时下雨的准备。丝毫没有影响到回家的心情。

我带着给外公买的藤木拐杖坐在大巴车上,外婆的花布鞋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妈妈说下次碰到了合适的再买也不迟。窗外的风景一刻不停地往回挪,睡一觉的时间便挪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

还没下车就仿佛闻到了外婆炖汤的香味。这时,雨已经按捺不住的下得急促。我一手举着书包挡雨,一手拎着大包小包往外婆家里跑。

刚过街道拐角,我却呆立在了雨中。

所有人穿着我小时候害怕的白布衣,戴着白头巾,铁皮门被一圈刺眼的白花围到窒息。

我开始疯狂寻找那两个熟悉而亲切的身影。我看到门前火盆里的火灰飘得满地,我看到所有人都在忙碌些什么,我看到外公依然坐在他的那把太师椅上,我也看到那只黑猫在人群中忽隐忽现。我还看到了,外婆弥勒佛式的笑容。外婆笑得如平日般温暖,却一动不动的被圈在了冰冷的黑白相框里,任凭我的呼唤也没有回应,却还是固执的相信下次我带的花布鞋一定合外婆的脚,也会固执的吃完外婆做的所有菜。

他们说外婆走得很平静。走之前把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支开了,让邻床的家属帮忙接来一盆水洗脸,然后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长吁了一口气。而后,就是匆忙赶来的医生护士和哭得撕心裂肺的亲眷家属。那几天外公一直坐在摆在棺木旁的太师椅上陪着外婆聊天,那只黑猫也静卧在太师椅旁,时不时围着棺木绕一圈再回到原处,静静的听着。他们聊那些他们常聊的话题,外公嘶哑的声音夹杂着呜咽。

外公相信外婆听得到,我也相信。

时间总能把一切变得喧嚣,又变得平静。

再回到那个亲切的地方时,那棵梧桐树被砍得只剩一个光秃的树墩,上边的年轮也早已模糊不清。门前不平整的路面被修得整齐,旁边每当下雨就会积水的涵洞依然乐此不疲的积水放水,涵洞上面的铁轨也被加宽到五道。再很少有数不完的窗灯,都是堆着满箱货物不知开往何处的车箱。两层楼已经不在了,而成了一幢有好几层高的商品房。拆的时候,坚强的外公再也抑制不住,哭得像个孩子。

一年后,外公还是搬回到那幢楼房的一楼,却再也没有见到那只黑猫了。

春意料峭去不肯离开,再望星空也找不到那时数过的牛郎织女。一阵风拂面而过,带着天边的童谣,还有外婆弥勒佛式的笑容。我便跟着哼唱:

天上的星,亮晶晶,杉树杪,挂油灯……

谢谢每一个认真看完的人。外婆离开的太突然,最后一面也没有来得及见。一直想为外婆写篇文章,却一直不敢下笔,怕会泣不成声。送给最疼爱我也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外公外婆!

评分:9.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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