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台阶上,目送她离去。
夕阳涂着浅红的胭脂拉长了她的背影,许是风湿寒腿的缘故,她的腿僵直而沉重,双脚拖沓的摩擦着冰冷的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声音。令听者想起阴森的古堡里蝙蝠拍打墙壁的声响,惊悚而恐怖。她戴一顶礼帽,古典的样式咖啡色的底布,印着零星的小花,不安分的白发从帽檐下挣扎出来,被初冬的风吹得一片凌乱。一件蓝色的棉衣略显老旧,丝毫看不出曾经的清爽温婉,就像她此时的年纪,七十四岁。
在我的视线里,她越走越远,单薄的背影在枯黄的背景下,苍白如一片纸,孤零零的没有归宿。
我叫她张姨,她的经历好像蜿蜒的山峦,起伏坎坷又波澜壮阔。
张姨五岁丧母,二十五岁丧父,三十四岁结婚,四十二岁丧夫,四十八岁丧子。而今寻一老伴相依度日,但内心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她与我说这些往事,几次哽咽,最后泣不成声。当时我找不到温言暖语来安慰她,什么样的话能抚平她内心的创伤?什么样的话能减轻她所受的痛失一切亲人的痛苦?我真的找不到,不是我言语的困乏,而是这痛和伤是决堤的洪水,滚滚而至,冲击得令我无法呼吸。
我不敢去想,张姨当初怎样面对泼墨的天空和滂沱天涯的暴雨,那时即使是春暖花开,张姨的世界依然是寸草不生的荒漠。张姨就像一颗芨芨草,顽强倔强的活着,虽然孤单落寞,虽然悲苦辛酸。我相信多少个午夜梦回,亲人们肯定一次次来相见,真真的魂梦长相依。每至曙色染窗帘,泪湿单枕。
张姨在秋天里喜欢腌渍些清脆的咸菜,黄瓜,芹菜,萝卜。难得高兴的拿给我,我也是满心欢喜的接着,直说手艺好,张姨的一张瘦脸就像花似的“噗噗”的开了,眉眼像天上的弯月,清清亮亮,慈祥暖人。忽而一个转身,张姨就会唉声叹气,神色低迷绝望。念叨着曾经的岁月静好。
身体的创伤可以用草药医治,心灵的伤用什么抚平?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而张姨这般痛入骨髓的伤,倾尽一生都不能愈合。
夕阳散尽,暮色苍茫而来。一群寒鸦扑腾着翅膀,低低掠过,匆匆过往的人怀着各自的生活,在人生的路上擦肩,像我也只是张姨的过客,却不小心地走进她隐秘的内心,窥得那些惊天的秘密,落在自己的脊背上,压弯了胸膛。
然而,张姨从未对我说过她很孤单。
二
王叔叔,穿着皮衣,带着礼帽,围着一条红花相见的围巾,一副墨镜。颇有许文强的气势。精神矍铄,性格开朗。说气话来略有沈阳的口音,喜欢谈养生之道。
那天,王叔来,略显安静低沉,一尊雕像似的在角落里,听着别人高谈阔论。自己默默不语。我没有去打扰他,也没有去追问。很多时候,一个人安静的自处能更好的摆脱不良情绪,也是一种发泄方式。我坐在阳光暖照的窗子边,阳光轻盈洒落,一地灿烂。偷眼过去,王叔拿出手机,目不转睛地看。我静静地过去,立在王叔不远处,看见手机里播放着一个小女孩的视频,大约七岁,梳着羊角小辫子,红彤彤的脸蛋像春天里的桃花,嫩得能捏出水来,在哼唱一首歌,露出可爱的豁牙子。在地上撒欢似的蹦蹦跳跳。王叔的脸上不由得笑起来,也似春天的桃花,美艳艳的,充满溺爱。我轻声夸了孩子,王叔立即滔滔不绝起来,念叨着孙女在身边呆了七年,月前去了南方上学,没时间回来。
我明白了,王叔想念孙女。想念儿子。这个城市有多少这样的留守老人,守着空旷的大房子,没有膝下承欢的天伦之乐。面对着每天的日升月落,等着年节里儿女那一句“我回家过年”.又注定多少老人徒生落寞。那些天涯游子,在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打拼里,是不是早已不记得父母的音容笑貌?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想起这句诗,心里万千感慨,千年的风霜挂满时间的长墙,太多的物是人非。不变的却是父母的爱,孟郊的这件破衣衫啊,被母爱缝补后,成为世上最美的华服,一传就是百世。千万个孟郊在远方,千万个孟母,孟父在苦苦等候。可是,王叔也从未说过他很孤单。
三
那一日,有人敲门。是母亲托人送来的咸菜,脆生生的黄瓜,鲜绿欲滴。
我安静地坐下来,和这一瓶咸黄瓜对望。我想从他们那里看出自己的样子,是三十几岁的年纪还是白发横生的沧桑,亦或是红颜亦在,心已百孔千疮。我看到的却是:母亲早早地出门,到早市,挑挑拣拣的买黄瓜,小心地给钱,再拎着沉沉的菜蔬上六楼,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进门。点燃一根烟,休息一会。然后精心的腌渍黄瓜,配作料,只为我能喜欢吃。
我的心不安着,好像数不清的蚂蚁爬过,不疼也不慌张,而是一种鼓噪鼓噪的感觉和痒痒的难受。是痒,我终于清楚表达了内心的感觉。很多时候痒比疼更让人倍感折磨,哪一种痒都想让人去抓挠,最后成一片血淋漓的伤,才觉得长出一口气。
我有多久没看望过母亲了?多久没有给母亲打过电话?没有问问母亲天气冷了注意血压。下雪了别摔着。许久了,仿佛一个世纪的漫长,我有时候甚至忘记了母亲的存在,因为我觉得自己太忙。压力太大。我要为自己的人生画布勾画水墨丹青,题诗弄景。我要为女儿铺就平坦的路,不惜披星戴月,不惜憔悴容颜。如此就忽略了母亲。
母亲却是一刻都不曾忽略我,冬了忙着给我腌渍酸菜,说我喜欢吃,买来的酸菜不安全。今天又托人给我送来咸菜。太多细节连缀在一起就成了母爱。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成长的母亲,而今白发苍苍。忽地想起母亲眼角的皱纹细密又均匀的长着,上面落满岁月的灰尘,却遮不住母亲对我的关怀。
百善孝为先。我深知此理。而是总觉得没有时间,抱怨去母亲家的路太远,天太冷。而母亲给我做那罐咸黄瓜时候定是满心欢喜,何嫌累?我的一切理由总归是借口。
其实我对母亲的关心从来都是内敛的,从未说过谢谢,爱一类的话。今天我忽而很想矫情的对母亲“您老人家受累了。”于是拿起电话,当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我竟然语塞,支吾吾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转身,我奔向楼下,去看望母亲。不累,天也不冷。我不想让母亲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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