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日光真有讲究,把天地间万物都笼着烧烤,毫不讲情面。于是乎,甚地背阴甚地就是风水宝地。树荫下,有牛,有羊,有狗,村旁塘边的柳树永远一片葱蓊,像是新媳妇散开了秀发。墙角根根有鸡,大的,小的,掘地窝子,洗泥澡,哏哏打着扑棱,仿佛要把庄稼日子打翻。
老本躺在街门过道里,身下是一扇门板。门板用三把矮凳支起,很牢靠。天下太平的辰光,正好迷瞪一阵。他不光因为热还因为别的原因才躺在这好狗不当道的地方。娘说话就八十五了,见面就是个眼泪汪汪,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是嫌炕热就是嫌蚊虫多,吵着念着絮叨着,仿佛天底下没一件遂她心顺她意的事!人啊,可不能老不死,真到了那一步,自己遭罪旁人受屈,临死找个垫背人。老是唠叨嘟囔也就罢了,顶顶受不了的还是老人家好不好就喊他去挠痒痒。老娘的脊背仿佛永远都是痒的。?出血珠珠来还是不解痒。早先买下的“痒痒挠”用不上了,老太太人老骨头硬,像是本村马大宝家的扎纸骨架,打不了弯儿。于是就喊人挠。有人挠痒是老太太最幸福的时刻:老花眼就半睁不睁地眯缝着;老没牙嘴就似张非张地歪歪着;嘴角就流些涎,黏了吧唧,很长,直拖到炕席上!久病床前无孝子,老本自以为是孝子,近来,却心生狐疑了。因为他暗地里厌恶之心骤起,开始坚定不移地相信那句老话了。呵呵,不摊自家身上不知滋味呐!
为人挠痒是天底下最乏味的活儿。你想,对着一片光光的老皮脊梁,不停手地挠巴,自己甚感觉没有,是一种不见成果的另类劳作。老本儿子小的时候,很稀罕给儿子回回挠痒痒。一边搔脊梁,回回还伸出一只小胖手,擎着一根小指头,像乐队指挥一样不停地变换角度和方向。老本一面挠,一面就看那指挥棒,猜那旗语。配合默契,程序完整快捷。末了,还在光滑滑的小脊背上拍打一声响,像是盖上了自家的手戳,那溜光水滑的小屁股蛋蛋一次次打上了吴家的印记。可惜,老本给老娘服务没这个乐趣,而是一种刑罚,一种苦役。
娘从甚时起叫他挠痒,记不清了,反正少说也得三四年光景。老本问过本村老布袋,他是半拉子中医,懂几个大偏方。老布袋就兑些黄水叫老本给娘搽,搽得老娘哇呀呀乱叫。不敢用,泼了,白白诓了老本一篮子鸡子去。
老本的娘平生只养活了一个闺女,就是现在老本的原配老婆,老本是老本的娘早年用半篮子地瓜干换的。那是全国人们都忍饥挨饿的岁月,说了叫人寒心。老本娘没把老本当外人。老本也认她作亲娘。成亲之后,又是儿又是婿,没有比这更扯骨连筋啦!然而,老娘活得不省心,不到八十岁就下不了炕,搀来背去,端屎端尿,生生把亲闺女大凤的孝心端出去了。她比老本更缺乏耐心。这就是老来难的现实。靠几句规劝,几纸公约,甚至法律都一时半会解不下这疙瘩。解决的办法只能是一报还一报,人对老的如何,将来后辈也将有样学样,大家都遭罪,谁也休想得便宜。
老本虽不是亲娘在身旁,亲娘是谁至今尚未可知,却要从根本上解决老大难。那办法就是反着弄。人人善待长辈,晚辈有样学样,岂不是人人都享福?冤冤相报何时了?——可是说说容易做起难,你比如说眼眉前,老娘身上痒这号事,咋弄?说不愁那是瞎话嘛!
老本翻了个身,用芭蕉扇拍了一下腿弯子,又想道:也不知这会弄这法灵不灵?老天保佑,灵验了吧!说来有缘,老本柳林镇集上与人扯淡无意中听来一偏方,专治脊背痒,于是就试试。这一天头晌,就奔了青石崖,他要去剥地衣!老本听人说,地衣俗名也叫石花,是长在岩石上的青灰色或花青色的苔藓。用这劳什子泡水涂痒,十分灵验。平时看见过的物件,真要去寻,反而不见了。一大上午也就抠了火柴盒就能装下的那么一小撮,屁事不顶!非得再去弄一回,要不,娘遭罪,老本也不轻生。
老本孝顺得无可挑剔,地衣却是不容易寻觅,但决不能轻易放弃。人,哪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不管你有天大本事还是无名草芥,第一件衣裳坚定不移是母亲给的,是在母亲腹中就已经穿上了的。想想这件虽不华丽却实属无价之宝的“衣”,我们不知孝顺面对母亲就会无地自容!赶快尽孝心吧,老本要对得起比生母有更大恩情的养母兼岳母!为了报恩,他出把力流身汗算个球!老人还能再活八十五吗?……
老本在采地衣石花时摔伤了。平躺在蚬河滩稀软的草洼里,所幸没有生命之虞。被人抬回时,脸上还装模作样地冲大凤笑,并塞给她一大把石花……
关于石花是不是真治好了老本娘的脊背之痒,乡人没有新的传闻,不好乱说。然而老本孝顺却是有口皆碑的。村里有些人夜里天热睡不着觉,就摸着胸膛想:人家老本捡个娘都能这,咱比人家,熊!
算你小子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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