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无量山上,澜沧江旁的彝族汉子没有不爱酒的。山上的彝族人家,竹萝里可能没米,但坛子里不可能没酒,有客自远方来,倒一碗又苦又辣的自酿苞谷酒,不需任何虚言,客人会自饮。彝家人穷,彝家人好客,酒是最好的招待,也是唯一的招待了,无言的盛情,不忍拒绝。
彝族汉子好酒,却少有人醉。对于贫穷的山里人来说,酒是珍稀的,喝得上吐下泻,东倒西歪,既浪费,又耽误事,没酒品,很丢人的事。真正的彝族汉子都有小二斤的酒量,“小酒二麻好干活”,几杯小酒下肚,身上使不完的力气,酒精很快就会随汗水挥洒在田地间,山道上。“再喝一点,改改辛苦”。这可能是彝族汉子之间最真挚也是唯一的劝酒词了。
彝族汉子爱喝的是又苦又辣的自酿包谷酒,对于外来的瓶装酒,他们会挑剔地说:“淡厥厥的,没有味道”。对于葡萄酒,他们更会说:“甜咪拉虚”的,留给婆娘喝。
苦和辣是彝族汉子喜爱的味道,也是彝族汉子的真味。
祖辈赖以生存的大山,资源日益困乏,森林愈来愈稀少,猎物濒临灭绝,而彝族人却要用双手和双肩用原始的耕作方式来负担“现代化”的生活。年青的一代似乎一下子对祖辈们敬若神灵的大山失了兴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走出大山,成了每个山里的彝族孩子炽烈的渴望,怎么走出去呢?读书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了,于是,每个纯洁的希望都变成山高的重担压在父母的身上。
生活太苦了,喝一点酒,“小酒二麻好过活”,几杯小酒下肚,什么苦都忘了,只剩下火烧火燎的辣,“天王老子算什么”。
我从小被父母花朵般的呵护下成长,未吃过真正的苦,更不爱喝那又苦又辣的包谷酒,对好酒如命的父亲犹多怨言,沉沉浮浮,而今三十而立之际,才初识这苦酒的滋味。
去年,我和儿时的玩伴走了一趟马帮,赶着骡子,从大理南涧县的一个小镇出发,翻过一座高山,又下到山脚,经澜沧江畔,再翻过重重高山,达普洱景东的一小村,驼着木材原路返回,从无量山到哀牢山,又从哀牢山到无量山,去一天,返回一天,出发时鸡犹未鸣,返回时月明星稀。这样崎岖难行的山路,对于彝族汉子来说,只是小菜一碟,背两个自做的麦面粑粑,挎一壶包谷酒,走几里路,呡一口酒,翻山越岭之际,吹着叶子,唱着山调,还可不时和砍柴的姑娘,对对调子,嘻戏之间,上山下山如缕平地。
父亲曾是个出名的马帮头,说出名,是因为别人不愿意走的货,他走,常年奔走于大山之间,不知疲倦。泪眼朦胧之际,父亲呡一口苦酒,挥汗爬山的身影,犹在眼前,为了我们姊妹自以为的骄傲,他不知独自几千次翻过这些高山?他那严重的风湿也是这样来的吧。苦酒自饮,责任自担,父亲从未对家里人诉说过他的苦,他像咽苦酒一样把什么都咽下了,留在表面的永远是慈祥乐观的微笑。
再次让我领略这苦酒滋味的是我的四姑爹,去年,四娘得了严重的听神经肿瘤,在医院卧床几近四月,四姑爹一个人吃喝拉撒的照顾着,无一怨言,四娘曾一度在重症监护室里病危,漫长的等待时刻,四姑爹蓬松着长发,不时用粗糙的双手抹抹红肿的双眼,看一眼四娘,拖着沉重的背影来回不停地在走廊里走动,偶尔咽一口酒,他说:“本来不应该吃酒,但心里太‘锗’(痛,煎熬)了,得用酒压一压”。
好在吉人天相,四娘终于病愈出院,但生活却还难自理,表妹、表弟都在远方上大学,四姑爹一人还承包着上百亩的茶园,里里外外,全靠他一个人支撑。他每天天不亮起床,做饭,帮四娘洗漱,服侍四娘吃饭,喂完鸡牛再上山采茶,日不出就做,日落而归,打理完家里的一切,炒好茶叶,已近午夜,日日如此,我几不敢想象他的艰辛,他却不自知,脸上还常挂着微笑,不时地唠叨:“你四娘会走路了”,“你四娘会自己吃饭了”。
一次,我去看四娘时,刚好看到四姑爹采茶归来,他背着一大袋茶叶,汗水不断从他红通通的脸上落下,他一边艰难的放下茶叶,一边亲切的问候我,吃过饭没有。脸上,头发上又汗又灰,后背早已湿透,衣服上也尽是灰渍,他双手扶着膝盖吃力地跨上台阶,进屋看看四娘,然后又张罗着要给我泡茶,好一阵客气之后,他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深深地呡一口,皱着眉,眯着眼,艰难的咽下,很难喝地样子,自顾自地喝完,呆呆地不发一言。
我默默地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咽下碗中苦酒,才知道,又苦又辣的苞谷酒,对于爱酒的彝族汉子来说,也依然是难以下咽的,可他们却“一碗情深”地对苦酒深爱着,生活的苦难正如苦酒般难以下咽,他们却依旧积极,乐观地生活着,不知疲倦,如此地真挚,如此地热烈。
酒对于不同的地域文化环境有不同的文化内涵。对于彝族汉子来说,酒是兴奋剂,小酒二麻好干活;酒也是精神的良药,二麻二麻好过活。喝一杯苦酒,把一切都咽进肚中,留在脸上的永远是质朴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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