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乡村,树叶青黄相间,一半零零星星的挂在树上,一半昏昏沉沉的躺在地上。荒草掩映的黄昏里几家稀落的灯火显得疲惫又寂寥。
从家门口径直走过一段黄色泥土铺砌的小路就看到了四爷的坟墓,黄土堆成的坡上杂草丛生,时间像打了个喷嚏,一晃四爷走了五年了。
暮逝的生命犹如落尽枝叶的树干,光秃秃的在风里低声呜咽,后被阴暗潮湿的黑洞深埋。
四爷走的那一年,我读高二。
“哥,你怎么来了?我们下午一起回去吗?”哥没有往日的喜悦和热切,沉默良久。
“咱四爷……去了……”他低下头,镜框里的双眼红了。
我愣了一下。
公车上,第一次趴在哥肩膀上嚎啕大哭。
四爷住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废弃的学校旁,在村口可以听见丧钟的靡音。破旧的门前茼蒿遍地,槐树下搭起高高的戏台,平日里四爷喜欢挎着小板凳坐在树下摆弄他的烂出窟窿的渔网。上面有几个年轻人悠闲的哼着歌,正对门是厚重漆黑的棺材,有工匠一层层刷着刺鼻的黑漆。不时有调侃的笑声传来,老人过世,喜忧参半,这是习俗。四爷门前也难得这样热闹一回!
四爷躺在内屋租来的冰棺里,狭窄的正堂被一台棺和一张方桌塞的很满。深绿色的棺上面铺了一层大红色的棉布,上面绣着五颜六色的花和各种奇形怪状的鸟,四爷安静地睡在里面,脸上没有半丝血色,像干涸的沟渠一只眼睛未合,我不知道那是否叫做死不瞑目,一生奔波劳累只剩一副缩了水的皮囊。没有庄严肃穆的祷告,空气里,喧嚣的乐声与嘈杂的哭声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让人透不气来。
深夜,大家都各自睡去,我蜷缩在角落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我不是个彻底的唯心主义,但对鬼神一向还是敬而远之,四爷一定没有走远,料不准,他就坐在我对面,四目相对,我用被角捂住双眼,依旧可以听见心跳的砰砰声,四爷会突然来掀我的被子吗?这样想着,我硬着头皮一溜烟的跑了出去,外面乐声已经停止了,空旷的田野一片寂静,来不及思虑,马不停蹄的冲到后院的厨房,那里亮着灯,隐约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我慌乱推开门,小叔和二姑一脸愕然的看着惊慌失措的我,随即一阵笑声。“这小妮。胆子真小”!大姨正在津津有味的吃着炸鸡翅。
夜更深也更静了,只有蛐蛐不识趣的吵吵几声,我们几个人睡在了车上,这车是小叔开回来的,银灰色的,在朦胧的月色下似乎还闪着光呢,我一夜未眠,总觉得四爷的灵魂无处不在,也一定会到我的梦里去,因为怕做噩梦而不敢睡觉,着实有些荒唐。
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了进来,深秋的凉意突兀,我蜷缩在座位上像受到挑衅的刺猬,一会儿,他们鼾声四起。我背对窗户,害怕四爷的脸会突然笑嘻嘻地贴在上面,问我要不要吃学校小卖部新进的麦芽糖。月光轻扣,有关四爷的记忆一股脑的全都涌了出来……
至今难以忘怀的一件事,四爷刚回来的时候,身上仅剩的两块钱没舍得用来坐车,给我们买了糖果,一天,在外面疯够了,回到家看到满头白发的慈祥的不速之客,奶奶叫我们唤他“四爷”,叫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有糖果可以吃。一边拨着糖袋糖塞到嘴里,含着糖呜哩哇啦的叫着“四爷”,他一听脸上便乐开了花。
后来,听奶奶说四爷年轻的时候犯了点事进去了,也受了不少罪,我们刨根问底不肯罢休,最后,也只知道四爷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和一伙人绑了渔人,偷了鸭子,只为解馋,落了个无期徒刑。“哎,无权无势,只能任他进去……”奶奶叹了口气,接着说,四奶带着唯一的孩子离开了,至今杳无音信。
四爷在我们家没住多久,爷爷帮他在离村不远处的小学旁弄了间房子,四爷从此离开我家,独自一人居住,时常,在学校的时候,四爷会偷偷塞给我们几毛钱,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四爷的一生是不平坦的。
回来的第一年,邻里乡亲帮忙种的稻子,在稻厂里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那天中午,盛夏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村里的人看见火光,一起帮着扑救,火苗迎着风,很快燃烧成片,最后,也只救下一些烧焦和夹生的稻米。我看见人群中拎着盛水木盆的四爷脸上有一行混浊的泪就着汗水滑了下来。
奶奶寻思他可怜,就把烧焦的稻米搬了回来,送去自己的稻米,四爷甚是感激,但那一年冬天,他还是夹着蛇皮袋去外面讨饭了,近的地方,熟人多,难免尴尬,他只好到离家几十里路远的地方,天刚蒙亮出去夜深人静才偷偷回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成日也为诸多琐事繁忙,我不记得奶奶何时矮了一截,也不知道爷爷的眼睛被白内障折磨得又看不清了。至于四爷,更是无暇顾及。
原以为,时光会这样一直荒废下去,我会继续沉浸在自以为是的青春里,任岁月流转,山河变换。
这样又过了几年,我在异乡求学,断断续续听到四爷的消息,四爷被车撞的,肇事者逃逸,医院以年纪大,身体虚弱为由拒绝手术。空闲的时候,我随父亲去看他,他躺着镇里医院的病床上。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有点像中学课本里的老王,消瘦的只剩皮包骨。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下了床,我赶忙去扶,害怕不小心摔了就散成骨头架了,他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来,一个劲说没事,没事。那几年,他捉鱼抓虾也攒了掉钱,都让这次飞来横祸用的差不多了。他开始嘟囔,唠叨“这可是我的棺材本啊……”。我听了忍不住一阵心酸,没过多久,就拄着两副拐杖回家了。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逝去的就像那些年只有过春节才会放的烟火,了无痕迹。
冬天的时候,四爷依旧夹着蛇皮袋出去讨饭,不过这回多了根拐杖。
有时候,他也会拄着拐杖歪歪斜斜的到我家,奶奶会做一些好吃的给他。四爷最担心的是老无所依。有一天他在后塘摆弄他的渔网,我正好闲适在家就过去和他聊了两句。
“别那么拼命,晚年也该享享福了”我一副忧心仲仲又苦口婆心的样子。
“总得挣副棺材本……”,他点了根土烟,“好好学习,以后指望你呢”!他转过头笑吟吟的跟我说。
看着四爷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翻过一道道田埂,我的眼睛湿润了。
一个人是永远不可能跟另一个人感同身受的,包括苦难。我终究没能来得及成为四爷的指望,直到他离开。我以为岁月就像落叶一样,堆完一层又一层,腐烂后会长出新芽,我知道有些人会离开,但总以为那是很遥远的事。
直到,高二下学期,哥跟我讲四爷出事了。那几日,还真有梦到四爷走了,没想到现实与梦境竟如此契合。
家里为办丧事出钱的问题吵的不可开交,这时候,不得不提起三爷,他是四爷的哥,同父同母。
我是不喜欢三爷的,极其厌恶,他的尖酸刻薄,吝啬无知是出了名的,据说,三奶就是因为生了几个女儿被她苛待至死。最让我气愤的是,四爷重病,爷爷回来吃顿饭的功夫,让他照看一会儿,他竟说“哪那么快就死了。”结果,四爷弥留之际身边没有一人。
按照家乡的习俗,人过世后三天就会被安葬,出棺即入土为安,那天乐声,哭声此起彼伏,十几个人抬着棺材踉踉跄跄的走在后面,我和几个孩子拿着纸做的华丽的家用品,泣不成声。墓地选在一块自家的地里,旁边埋着二爷,方位是找人看好的,叔叔们轮流下去躺在坑里暖床,这待遇,四爷也只有死后才有福气享有。
落棺的时候不是很顺利,折腾了很久,想到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了,眼泪就流了下来,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一辈子,又可以用多久来忘记一个离开后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的人。
葬礼结束后,我回到四爷家中,一向身子弱,不能哭太多的自己反而异常平静。或许,太疲惫,我躺在四爷的床上,很快睡着了,四爷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到梦里来。
一年后,同样的深秋,三爷去世,他是在北京走的,离世前一年,叔叔和姑姑们为照顾他,把他接到北京居住,习惯了住在乡下的三爷,没过多久就住不下去了, 他患有严重的气管炎,每走一段路就咳喘的不行,最后的日子,他会自己一个人逃跑,想要回来,总是走不到公交站就走不下去了。想着他拱着腰提着包袱倔强的往回赶的样子,挺可怜,也会往家里打电话,有一次,碰巧我接到,他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以前对我非吼即叫,“乖孙女,你上几年级了?好好学习,将来指望你给三爷买肉吃……”。
“嗯嗯,一定,三爷,你也保重身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能是冥冥中的惩罚吧,三爷走的很突然,在夜里,身边同样没有一人陪伴。而他不同四爷的是,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早上二姑叫他吃饭的时候没人应。
如今,四爷走了很久。偶尔会梦到他,有一次,我跟奶奶讲,四爷在梦里跟我要钱做官了,奶奶的脸沉了下去,连忙去十字架前面祷告一番。
我一直觉得他还活着,还是一个冰球
人住在那间破房子里,只是我们很少去看他。只是有关他的一切的是非纷扰都在他入土的那一刻随他而去了。
后记:这是我在四爷离去那一年写的日记,如今重新翻看,重新执笔,在经历山河岁月后竟有一番不同的感受,也许,文字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给笔者带来最真实的记忆体验,并且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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