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送儿子踏上回乡之路的。
一
儿子和我们在城里生活的时间总共不到九个月。这也是我和将满四周岁的儿子呆在一起最久的时间。
儿子进城时三周岁，老家寒冷的冬天在他的两个小脸蛋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冻伤后结下的疤痕在三千里外的南方都市，历经春夏仍不肯消散。也许是对冬天的恐惧犹有余悸，儿子赖着不肯洗脸，不肯洗澡，最后连脱衣服和鞋都哭着闹着不肯就范。我跑下楼给他买了一粒棒棒糖，他笑纳后，缠绵良久，才开始宽衣。
后来，带儿子出去见人，相继问及儿子脸上的冻伤。我的脸总是一阵发烫。因为，这大抵都是我的过错。我也因此被孩子的母亲埋怨了很久。
"儿子，爸爸答应你，以后再冷的冬天，爸爸一定陪你度过！但是儿子，你终要明白，在这个世间，有许多我们不熟悉的地方，除了温暖，还有令人难以抵御地的寒冷，但要活下去，只有让我们年轻的容颜经受风霜。"
二
我做父亲前，从未想过打儿子。记忆中也从未挨过父亲的打。可是偏偏我打了儿子。
儿子进城后的第五天，岳母和我们一起吃着午饭，桌上摆了几个菜，儿子手握筷子，坐在小凳子摇摇晃晃，就是不下箸。忽然，他兀自将自己喜欢的菜往自己怀里揽，我告诉他不敢这样，好东西要一起分享。他自认有外婆撑腰，有恃无恐。不断充耳不闻，还将吃过的菜从嘴里吐来，再用筷子夹回菜碗里，由于身体摇晃的幅度过大，筷子尚未收回，身子已然向后倒去，儿子左手抱着的两个菜碗尽数泼撒在了地板上。
一双筷头下意识地扬起，落在了刚从菜堆里爬起来的儿子的小脑袋上。
儿子歪着脖子，怔怔地瞅着我，半天不言语。我的耳畔响起岳母的责备声。我注意到，儿子无邪的眼神里贮满了困惑与执拗。这或许是儿子第一次挨打吧，我想一定会留在他童年的记忆中。
儿子挨打不止一次，可他常常只记住结果，却很难记起挨打的原因。但无论如何，儿子终会知道，"在这个尘世上，有礼仪、有道德、有法律，有太多太多的规矩，无论我们多么高高在上，终将无法越过……"
三
为了让儿子接受城里良好的教育，我们用省吃俭用积攒多年的钱买了一套小户型的商品房。又咬着牙把他送进了省里最好的幼儿园。
送儿子上幼儿园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作为父亲平添了一个人间最美好的称谓--"朱迅爸爸"。"朱迅爸爸"这个称谓在我每一次入园接送儿子时被老师、阿姨甜蜜地唤醒，常常让我情不自禁地把趋向幼儿园的车开得快一些，再快一些。也毫不客气为儿子在园里的一切的费用和对错"埋单"。
儿子在园时闯了不少祸，却也学会了许多东西。儿子从不会说普通话，到能讲简单的英语单词，能背唐诗，能唱好多首儿歌。往往是儿子坐在车座中间，他的母亲坐在后座，我们一边走，一边听儿子背着唱着到了学校；过去儿子每天赖床，后来自己学会了穿鞋袜，起床，背书包去上学；过去，儿子我行我素，后来居然懂得参与竞争，懂得如何去争取获得一颗颗象征优秀的"五角星"了。
儿子认识的第一个数字是"0"，熟悉的第一个动物是动物园里的老虎，并从此自比小老虎。而最喜爱的处所就是超市。他一屁股坐在购物车上，可以几个小时不下来。他睡不着觉时，开始懂得央求他的父亲给他讲"宝葫芦"的故事……
感谢幼儿园老师，让儿子学会了作为人降生到这个尘世必须遵循的一些行为准则。
四
儿子到这个城市，患了一场自他出生以来最严重的一场病--高热惊厥！而且病发时正适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撩动万民心的欢愉时刻，我永远难以忘却一颗心如何从期待中的亢奋突然冷却至冰点，又如何从冰点坠入绝望的深谷。
当晚，天气十分闷热，由于是临时住在公寓内，我们没有买空调。全家人吃完晚饭，守在电视前吹着电风扇，儿子忽然很没有精神，嚷着想吃西瓜。我答应儿子下楼买给他吃。然而，当我买完西瓜进门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儿子弯曲着身子不停地呕吐、抽蓄，他的母亲可能是吓坏了，抱着他手足无措，不停地呼喊着他的名字，满眼泪花。我也被这幅场景吓呆了，抱起儿子就往楼下冲，千万个念头在一个当父亲的大脑中闪过，"儿子，儿子，你怎么啦……"这是一个父亲在遭遇危机时刻唯一能重复的语言。
这一次病痛让儿子在病床上躺了五天。我和他的母亲也在医院里衣不解带地陪了他五天。他的母亲还因此丢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而作为父亲，看着被高烧烧红了脸蛋的儿子躺在小小的病床上，不停地与病痛挣扎，我却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就是不时在深夜里去唤医生和护士，一次次近乎神经质地给他量体温，一次次捉着他挣扎着的手臂，让护士给他打针。那一针针扎进儿子细嫩的皮肤，注入儿子细小的血管里，儿子感受的是疼痛，我感受的除了疼痛，还有期待与愧疚。
几天里，害怕打针的儿子从抗拒医生和护士，把手臂缩进袖子里，到最后条件反射似地把手臂主动伸出去。我知道，这中间儿子经受住了人间痛苦的洗礼。
"儿子，如果你再回城，爸爸答应你，一定给咱家装上一台空调。爸爸答应你！"可是儿子，长大前你要明白也终将会明白，"有些痛苦，我们无法躲过。"
五
决定送儿子回乡，我与孩子的母亲经受了痛苦的折磨。在送与不送间，我们权衡了很久。不送回去吧，儿子上幼儿园每月要花掉五六百元钱不说，一旦有个病痛，我和孩子的母亲得请假，请假就得扣工钱。后来，我们发现彼此根本没有精力照顾好儿子。送儿子回乡吧，儿子离我们几千里，见个面都难不说，儿子没有父母陪伴，他的童年将会有多少缺失呢？况且儿子进城前已经在岳母家生活了三年。
然而我又想，儿子进城后，我又给了他什么呢？
由于床窄，儿子经常选择睡在地板上。后来，由于我所在的企业在那场严重的经济危机中衰败下去，公司出租房被收回，我们被迫把行李搬了出来。在这座城市奋斗了整整十年啊，到头来，我居然连一张床都不给不起儿子。
送儿子回乡也许是最理性的选择，可是作为父亲却难以忍住别离的泪水。
返城的前夜，儿子一直闹着不肯上床睡觉，我陪他在沙发上耗着，等待夜色一分一秒地苍老。由于寒冷，我想给儿子加件棉袄，可是儿子却一反常态，拒绝穿。就连洗澡也是一反常态的不老实。甚至临近凌晨时分，儿子依然拒绝入睡。我支撑不住，半截身子趴在床上小睡，儿子悄悄地跟随在我身后，趴在我的后背上睡着了……或许儿子冥冥中已然感知道到了天亮后的那场别离吧。
儿子的母亲背上行李先行出了门，儿子拉着我的手向着他母亲离去的方向追赶，等他母亲上了车没了影，他就立在菜园旁的小径上兀自张望。望着，望着，儿子走了神，等他回头发现他的父亲已然松开他的手，不知去向……那刻，我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他一定感到十分茫然与无助。
儿子踉踉呛呛地哭着喊着--"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呀，我找不到你呀"而他的父亲却藏在邻家小窗内，不敢应声，眼睁睁地看着少不更事的儿子路过身旁，奔向屋里，四处寻找。而他的父亲却背转身，弃他而去……
后来，岳母在电话里不经意地提起，一向活泼胆大的儿子性情改变了许多：不愿出门；不喜欢与邻家小朋友玩耍；见到陌生人来就躲在屋里不敢见人；喜欢独自坐在屋前的庭院里，看灰白灰白的天……
儿子，我们一起度过了08年中的9个月。记住地震来临那天，我和你的母亲在你身边，爸爸带你一起去捐款，捐了10元钱；记住北京奥运会，我们一起喊过"奥运加油、中国加油"，唱过"北京欢迎你……"，记住，"神七"飞天时，我们曾在电视机台一起为它欢呼……记住，我们流过泪、笑弯过腰，记住那悲喜交加、泪笑交织的9个月；记住，在09年春天走来的时刻，在这个世间，有许多人和我们一样，人隔千里，骨肉分离；记住，幸福的人生绕不过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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