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我在镇里的一所高中念书。那年的五月,我顺利地通过了预考的筛选,正全身心地迎接全国统考。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说不定意味我这个农村孩子会有一次命运的大转折,也好了却母亲多年来的夙愿。
母亲是个勤劳的农村妇女,心细能干,淹得一手好酱菜,四季瓜果蔬菜样样做得出。她做的酱菜咸中带酸,香脆可口,味道好,又下饭。在学校里,同学们没少吃我母亲的酱菜,我也因此节省了一大笔生活费。
临考那几天,班里的同学们都在纷纷加餐,我却断了几天的粮饷。我知道,母亲没空给我送来,于是请假回家。回到家里,站在屋后的小路上,我看见母亲在菜地里刨土豆。远远地,母亲也看见了我。她顾不得抹掉手上的泥土,就提一篮子土豆朝我走来,忙招呼我进屋。母亲知道我饿了,于是进灶屋生火煎了几块面饼,让我吃了歇着,自己却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直等到天黑,母亲才回来,她肯定是去借钱了。看她悻悻的样子我断定一切落空,顿时,一股对母亲的歉疚和对家庭的凄惋之情涌上心头。我对母亲说了一句最不愿说的话:“姆妈,明天我就去学校卷被子,回家跟你一块种地。”母亲挨了当头一棍,坐在椅子上,麻木得象一尊雕像,愣了好一会,母亲大哭起来,什么也不说,她哭得既伤心又委屈。母亲明显地老了,为了这个家和我,她的头发已过早地花白,背也佝偻了。看着母亲清瘦苍白的脸,那一串串揪心的老泪。我鼻子不觉一酸,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夜色中,向十里外的学校奔去。
第二天早晨落了一场大雨,刚下自习课,母亲就来了。远远地,她站在校门口的冬青树旁,右手撑一把旧油布伞,左手提一坛酱菜,肩上搭着一小袋米。光着脚,母亲走了十几里的稀泥路,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她把这些东西递给我,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大把被雨水浸湿的零零散散的票子,塞进我的口袋,说:“桦儿啊,你吃了姆妈几年的酱菜,也吃够了。你爸长年有病,姆妈一个人也没办法。昨天连夜把家里的猪娃便宜卖了。你要考试,这二十块钱,就自个儿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你考上了,就是给姆妈争了光。”
我的眼框不觉一热,泪水便涌了出来。我没有舍得花掉这让人揪心的二十块钱,一直有滋有味吃母亲给我淹制的酱菜。临考前的第三天,村里有人到学校了,要我非回去一趟不可,从他的神色我预感家里出了不小的凄慌。我在头脑里搜索着种种的不测,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触击我眼帘的是这样的一种惨状:屋后停着一辆车,无数的人簇拥着,扒开人群,我衣衫滥褛的母亲倒在血泊之中,面露痛苦的扭曲……,一切我都明白了,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昏厥过去……
我再也吃不到母亲的酱菜了。那难舍难花的二十元钱,尚未褪尽母亲的余温。我用它买来一大堆纸钱,焚烧在母亲的灵前,以示孩儿的回报。
那年,我在极度的悲痛中参加了高考,但最终没能考上大学,也从此结束了自己的学生时代。有人为我惋惜,但我自己认命了。母亲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她的生命,面对那一抹殷红的血,我还能抱怨什么呢?后来的日子,我只身一人在外闯荡,心里一直都忘不了学生时代的“酱菜情结”,那个灰褐的菜坛时常把我唤回过去那个清贫的年代。
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女儿,生活档次提高了很多,但在吃穿方面,女儿还在十二分地挑剔。回忆起那些逝去的时光,心里便涌起一股泷烈的感觉。我相信,渐渐地,女儿会知道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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