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姨有四个孩子。
十三年前,她孤身领着两男一女看似同龄的孩子来到镇上问居。安身下来以后,开始卖力地干起做豆腐的活儿。
这道手艺是从她爹手里学到的。唐姨总是热情地和大伙说自己有个心灵手巧的爹,可是前不久去世了。街坊领居咂咋舌,接着便同情或者恭维几句:到底是她爹的女儿啊,你看人家那手巧,做出豆腐也香。时间一长,这样的话听起来便像鲁镇的人在捉弄祥林嫂一般了,而且被大街小巷地传为话柄:唐嫂的爹啊,那豆腐做的水灵,就像唐嫂的心一样啊!
说唐姨的心水灵,其实刚开始并没有带多大的嘲讽意味,从童年记事起,唐姨的豆腐香就一直伴随着我,一直到离开家乡的日子,些许回忆都充满了豆腐香。唐姨有个最小的儿子年龄和我相仿,叫小宝。那时候,他老是从自家里偷出豆腐和我们几个大花脸孩子坐在墙角疯抢,抢得过火了,不欢而散,我们也会以此为借口,疏远他。
儿子一哭,母亲就急。
唐姨把大碗大碗的豆浆端在我们面前,作为陪小宝玩的条件和我们交换。我们几个滑头得了便宜卖乖,于是唐姨做的豆腐脑,豆浆,豆腐干统统成为了维系我们友谊的链条。偶尔这种不脸红的资源断竭了,小宝的眼泪就扑腾腾地掉在泥土里,伴随着我们远去的笑声变得冰冷。
然而当时,我们谁也不懂得这是建立在良心基础上的一种责任。
唐姨的大儿子,我只见过一面。确切地说,在镇上他的影子合起来也没出现过几次,唯一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便是他瘦瘦得,像是一只嶙峋的猴子。唐姨时常会提起他,说一出去就忘了回来,和他爹一样,走了大半辈子也不懂得回家看看,家多好啊,家多好啊!
一块儿做针线活的大人们不解地问:孩子他爹大半辈子不在,三个孩子都是你一手带大的吗?
每当这时,她都很激动,并极力纠正是四个孩子。
别人问起她另一个孩子时,她的目光就会变得灰暗。看到她要落泪,别人就岔开话题,不再问询。
唐姨做的豆腐只卖一半,从来不把另一半卖出去。人们纳闷,这么好的生意,为什么要关起门来不做呢,卖一半豆腐能赚多少钱啊。唐姨只是笑,不做任何解释。
后来,镇子里的乞丐越来越多,大有丐帮兴起之象,左邻右舍才知道,原来唐姨的另一半豆腐都施舍乞丐和孩子们了。
渐渐地镇子里的治安有些混乱,县委书记视察时,认为镇子需要大翻治理,所以给镇子拨下很多款来。
但镇子里的人却开始埋怨起唐姨来,说她不办好事,招的满街都是乞丐,只有老汉、老太太们站出来替她说话,但是这种声张正义的声音很微弱,唐姨的耳鼓膜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就把心一横,关起门来决定不再做豆腐。
这样的结果只维持了两天,唐姨没了豆腐生意,镇子里的叫花子就把目标转移到其它人家里,其他人受不了,也只好上门向唐姨委婉地赔些不是,让唐姨重返上海滩。
唐姨不会记仇,她看着我们一群围在门槛等豆浆的孩子,就忍不住磨开了豆子,我们一乐,她就跟着笑,一间豆腐坊顷刻之间便像塞入了一个春天。
但是后来就出事了。
一天夜里,镇子里的手电、火把交织一片,半夜三更,鸡鸣狗吠。据说是一个外地人因偷窃被乡亲们发现,在群众们的穷追猛打下受了伤。后来又不知怎么的被他侥幸逃脱了。
听见吵闹的声音,唐姨恍惚中开了门,没想到的是一个陌生人夺门而入,并可怜巴巴地央求唐姨救救自己,还说他是一时脑子发热犯了错,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唐姨也是心软的人,不知怎么的就被眼前的陌生人说动了,便关了门让他躲在自己的家里。
但是,这个场面被一个镇民瞧在眼里,他也不顾情理地拉着一大帮人进唐姨家捉住了窃贼,并经人们一改口,就说成了这个贼是唐姨外出作案,多年被通缉的丈夫。唐姨含着泪要求人们手下留情,最后在口口声声的哀求下,人们才动了恻隐之心放了那人一马。为了这件事,唐姨还特意给每家每户白送去了很多豆腐。这么一来,那个窃贼难道真是唐姨的丈夫,却越发让人们猜忌和怀疑了。
但那件事发生以后,唐姨就真的没有再做豆腐,后来自闭在家中,门也很少出,还不停地在织些毛衣毛裤之类的东西,说要为远方的丈夫和孩子送去温暖。
我上高中那年,唐姨被她的女儿带出了小镇,后来居住在大城市里,但以后却再也没有见面。只是临走时,唐姨还特意上门来和母亲告别,并叮嘱我好好学习,还说我和小宝一样都是阿姨亲爱的孩子,阿姨会永远记着你的,还有你的母亲,她是个好人呀。
知道唐姨得了食道癌,母亲大把大把地落泪,后来我无意中得知,唐姨在去世前去过一次大海。那也是她一直挂在嘴边的一个愿望,她说蓝天下飞翔着白色的海鸥,蔚蓝的海面荡来咸咸的海风,一朵朵白色的浪花冲刷着礁石,发来悦耳的轰鸣声,像是绽开了的豆腐花…
母亲说,唐姨有四个孩子,但她终身未嫁,四个孩子都是捡来收养的,并一手拉扯大,大儿子出海时遇难了,她一直想念着他的儿子,并希望有一天,可以和自己的亲人走在同一朵浪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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