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仅是一个地名也可以给我一种隔世的味道,那么廿八都就是。它的前身是一个古驿站,于宋熙宁四年设都,它身处莽荒苍茫的大山,神秘,悠远,带着岁月的古旧和历史的厚重。当我走近,它仿佛让我看见了时间的断层:漫漫的仙霞古道上,它迈着沧桑的步履踯躅着,行进着,一路旖旎,一路淡然。
——题记
(1)
廿八都,军告诉我说这也是江南古镇,但比起西塘和乌镇“户藏烟浦,家具画船”的水乡特色和喧嚣,这里仿佛是被遗忘的角落,它静美,灵秀,神秘而有故事,是一个休闲的好去处。
我就是带着一种安和宁静的向往奔赴而来的。透过车窗,深秋的仙霞山麓和季节一样美丽多姿:满山的红色,是枫树的流光溢彩;苍茫的葱绿,是竹子和松柏等灌木的绵延横亘;那些间或的黄,是农家丰收在即的庄稼。这些浓厚的色彩就铺陈在高速的两侧,宛如一幅秋的绚烂油彩画,生动,流畅,它们于瞬息之间挟裹着宁静绵绵密密地向我靠拢。
珠坡桥是一座廊桥,它是古镇的入口,也是古镇十景之一:珠破樵唱。我要怎样才能想象,宁静的大山深处,一人唱着山歌万人和是怎样欢畅的场面?我单单地看着这座桥,现在,它如此静默如此空落地横跨在枫溪上,陈旧而斑驳的红漆木柱顶起灰瓦铺顶的屋廊,斜脊高高掠起,仿若在空中划出的清逸线条,上前,走过,脚下的木板发出清脆的声响,似是岁月的历程,沧桑,凝重。我的手抚过廊柱,想着那旧年月里从这里走过的樵夫,他们要有着怎样最愉快的心情,才可以放声高歌放声和?他们有着怎样最淳朴的心,才可以在这里乘凉,避雨,嬉耍,休憩,约会,闲聊,以及远眺?桥下便是枫溪。缓缓流淌的溪水,飘渺地泛着薄雾,两岸有绿柳,更多的是红枫,还有那河边洗衣的女子,河里游过的鸭,一切如此生动,又如此静美。
军早已走过廊桥进了古镇,他在前边唤我,朝我笑,说,来不及看是吗?怎来得及看?还没有从珠坡桥的陈年余香中恍过神来,我已经走在这铺着青石板和鹅卵石的巷子里了,看几米宽的街巷散发出江南的味道,看脚下的石子被千年的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看青瓦白墙的临街店铺和寻常百姓人家,那古老的门板一开一合间,咿咿呀呀地响,时光在倒流吗?我是不是走进了一段古老的岁月?
跟随军的步伐走进农博馆。之前我是看见过诸如蓑衣,风车,镰刀等农具的,除了欣赏并没有太多的惊讶,直到看见那水碓,才长长地叹气,它在我的脑海里消失究竟有多久了,如今就这样破空而来?旋转的水轮,挥舞的横轴,起起落落的碓头,以及飞溅的水花,直让人疑是去了祖母陈旧的故事里,那是什么时候呢,年轻的她就住在水碓旁,起早摸黑为村民舂米,祖父常常寻着身影而来,默默地帮她看着,陪她走一个又一个的清晨与黄昏,那段岁月有多甜蜜,那些记忆就有多温暖。我凝视着,时空在转换,哗哗的水声里,祖母的笑,如此安然。又失神了,军戳我的脑门。可是,他知道么,落进眼里的风景,如此美好,如此温软,包括斑驳的砖墙,岿然的北堡门,临街窗户上雕花的窗栏板,飞檐翘角、精雕细琢的门楼,以及小巷深处的芭蕉,都让我宛若置身尘外。
是的,我一定在尘世之外,遇绝美风景,看熙攘人群,听辗转世事,如此心安。
(2)
沿着浔里老街慢慢行走,越向深处越发现,深山中的这个小镇决不是它表面呈现给我们的古老、繁华和悠远,军说它是有故事的,那么,故事在哪里?
寻觅。故事一定在风景里。行走间,“浙闽枫岭营总府”这几字就那么唐突地闯进了我的心底。这可是旧时的衙门?“帅”字锦旗在风中飘扬,庭院空旷,青灰色的砖墙,朱红色的门庭,两侧是威武的石狮,那鼓的颜色红得如此显眼如此有气势,门内,谁在正中坐?
一定有过硝烟弥漫的岁月,一定有人在此血染黄土名垂青史。入内,主馆里陈列的攻城撞车和云梯无声静立;图中,仙霞古道上的十道关口节节驻军,步步设防;记录里,那厚重的军事历史甚至追溯到汉前元三年;遗址上,廿八都的炮台终于在历史的尘埃里落定。这些悠远的旧事啊,就这样随着眼前的陈列一一铺陈而来,繁琐的历史介绍里,黄巢开辟了仙霞古道,郑成功率军驻守仙霞关,陈毅、粟裕将军所给予的高度评价。原来啊,这里的故事如此辉煌,这样耀眼。我可以想象吗,被称为“东南锁钥,入闽咽喉”的仙霞关走过了多少烽火连天的岁月,郑成功又怎样在这里管理着驿站的军事,保障着驿路的通畅,传递着关隘的军情?漫漫千年,雄关屹立,当兵家争战的壮观场面和震撼人心的战斗故事开始掩埋在时光的尘烟里,这一刻,我选择的只是无声的追忆和安静的伫立,看这里陈列着的昔日辉煌的岁月,看这里展示着的廿八都引以为豪的历史,看着,只看着,仿佛有号角声传来,大山深处,如此悠扬,如此响亮。
仿佛连空气里也开始吹来旧年的风,或是颓靡,或是寂寞,我走出陈列馆,看院落的一角的芭蕉,它在风里也站成了一种倔强的姿势。久久回不过神来,军看着我,如常地笑,说,走吧,前面有更精彩的。
更精彩的是什么?是文昌阁五开间三层歇山顶重檐建筑的绝无仅有,还是飞檐下牛腿镂雕双狮滚球、雀替浮雕花草粗中有细的一气呵成?是阁前庭那两棵桂树年代久远的馨香宜人,还是阁中451幅彩画的精美绝伦?是秉书洋货店仿巴洛克建筑的建筑风格,还是留声机、唱片机、洋火、洋油带来的泛黄的记忆?德春堂药店?隆兴钱庄?我快要看不过来了,这个古老的小镇,它的建筑如此精彩,它的风格如此不一,它经历的是年月的变迁,留下的是时光深深的凿痕。才知道仙霞古道的军事功能慢慢被商业功能代替了,日行肩夫,夜歇客商,曾经是怎样的熙熙攘攘,怎样的繁华若市?
刀光剑影已经黯淡,鼓角铮鸣已经远去,徒留下时光里关于那年那月斑斑驳驳的印记,在这瞬间,终于定格,并且有清凉和澄澈开始蔓延。我带着满眼的苍凉和淡淡的欢喜,悠然看着这些从旧时走来的风景,每一处古迹,每一条小巷,每一座院落,每一扇窗,都带上了深深的古意和沧桑,连同爬满矮墙的藤藤蔓蔓,墙角苍绿的青苔,和檐角那时而停歇时而嬉戏的飞鸟。
静谧。古朴。安然。我站在尘世之外,安静地看,安静地怀想。
(3)
秋天的阳光柔软,飞鸟从容,军带我走进了一条深深的小巷。我已经来不及去揣想这条小巷曾经走过谁,曾经有过怎样缠绵或者黯淡的时光了,我只粗粗地打量: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径,宽最多一米,两边是青灰色的砖墙,顶部马头墙高低错落,有青苔恣意地生,有弄堂风安静地迎面吹来。
我是不是走进了时光隧道?转角处,会有谁?
一直走,转角处没有遇见谁,却看见小巷的尽头是一处陈旧的老屋,门口有些空旷,三三两两的游人停伫,他们的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是说走过的风景,还是说眼前的老屋?“戴笠”两个字落入耳中的时候,我正好看见军对我笑,他说,这里是戴笠与女特工陈列馆。
这才想起,戴笠就是江山人,他就是从这苍茫的仙霞山走出去的。关于戴笠,我说不出什么,“蒋介石的佩剑”也好,“中国的盖世太保”也好,我只记得章士钊先生有挽联:“生为国家,死为国家,平生具侠义风,功罪盖棺犹未定;名满天下,谤满天下,乱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后人评。”时空开始轮回,历史就在这刹那来了,烽火连年,硝烟弥漫,还有那些岁月烟云中王朝的兴衰与更迭,荧幕上无数次的目睹,史学家笔下几抹淡淡的笔墨一笔带过,那些景象到现在已经没有了声音,只有这一处陈旧的老屋,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留下一道纹理明显的沟堑,待人评。
这是姜守全旧宅,也是戴笠与女特工陈列馆。与廿八都大多数建筑一样,它也有高高的门楼,雕饰精致,它的门楣已经开始旧去,兽环铜饰彰显古迹的沧桑。入内,是一间一间木制的的厢房,厚厚的板壁已经开始斑驳,并无可避免地旧了,只有淡淡的木香在空气里飘渺着。厢房里陈列着与它的历史有关的一幅幅图片,其中不乏戴笠的生平和他一生的简介,最让人难忘的是军统女特工以及相关的事例:姜毅英与珍珠港事件,叶霞娣受命对胡宗南巧施美人计,何香琳潜入佛堂引炸孙传芳……一段一段,好不精彩,好不让人津津乐道,只是啊,是与非,功与过,一切争论中,盖棺犹未定。历史太厚重,过往的烟云太深邃,比起那连年连天的烽火,我更喜欢看眼前旋转的木梯,雕花的窗格,和摇摇欲坠的阑干。在阁楼的中厅坐下来,古旧的天井透露着澄澈的秋的颜色,我闻到了岁月腐朽的味道,我也看见了四周的冷寂和喧闹,光与影开始在眼前无声闪烁,隐隐中,仿佛有英姿飒爽的特工少女走过,从天井的这头,到天井的那一头。
总有一些时光会被深深镌刻的,不是这慢慢旧去的老屋,而是流淌的岁月雕刻在老屋每个角落里的斑驳陆离;不是这个曾经有过是是非非争议的传奇式的人物,而是那设计精巧别致的老屋的后阳台。这老屋,这一刻,这般静穆和肃然,而如我的游人,是不是都这样安静地坐着,安静地去猜测和揣想它曾经承载过的岁月,曾经有过的繁华和今日的一俱飞灰?
走出老屋。我长长的叹气。熙攘人世,总有这么一刻,它与我仿若在尘外。
(4)
古老。雅致。繁华。寂寞。浔里老街淡定从容。
军在临街的一家茶社坐下,一张竹椅,一杯绿牡丹,一碟铜锣糕。我也坐,看绿芽在开水的侵润里慢慢开始舒张,闻铜锣糕百香调和的香气四溢,然后,愣愣地发呆。
除了岁月,还有谁会侵扰?廿八都,一路走来,我看见的是什么?是历史的烟云,五彩的壁画,精致的门楼,还是成片成群整条街整条胡同都保存着无比完好的明清古建筑?
走在深深的小巷里,看楼阁式的门楼上履黛瓦,檐角起翘;步入五间开三天井或三间开单天井的四合大院,看诸如如意宝瓶和不老寿桃的多花格窗;再走进枫溪街上那条神秘的桃花弄,有着那么妖艳的的名字的巷弄里,它到底有什么?我怎么没有看见任何烟脂花粉的痕迹,只看见狭窄弯曲的巷弄,三个孤独的门洞,和两边高墙上深深的苔痕?那我可不可以也随口咏上几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印红”,或者“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我如何去想,大山深处的这个古镇,它到底见证了几百年的光阴流逝,到底忍受了多少岁月的风雨飘摇?我如何去数它的桥,它的门楼,它的建筑,我又如何去说它走过的岁月,它演绎的故事?千百年来它就这样幽居深山,外面再喧嚣多变也不动声色,只在僻静中默默坚守,我只这样听着它的心跳和呼吸,就如找到了阅尽繁华后回归的淳朴自然。
门楼无语。苔痕满目。我在尘外。
军又戳我脑门,我才恍过神来。眼前有游人如织的拥挤,导游喇叭的喧嚣,这一刻,廿八都突然少了静谧和恬淡。我站起来,走出茶社,繁华的老街正适合拍照:青墙百瓦的老屋、朴实干净的青石板路、闲逛的小狗、生炉子的老婆婆,还有不远处的枫溪,和古朴静默的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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