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甜美的梦。
我的梦,融浸在七十年代末一个叫做"许庄"的村落里,小村庄地势稍高,青苗为盘,黄杨镶边,清水半绕,农户院看过去黄澄澄得实在,都是用地下一米的黄干瓣子"神仙土"即黄胶泥夯成的板墙,屋顶覆着黄灰相间的草苫子,冬暖夏凉。
时常有一个画面:一个清澈透明的夜里,梧桐花盖满小院,小轩窗用弯弯的棍儿支着,繁星闪耀,明月可鉴,一个人把心思放在静怡的时空里,直勾勾地看,美滋滋地想,从"拖拉机手"到"飞行员",一个个细数自己的梦想,想着想着,走神了,就成了墙上风光无限"大干快上,多快好省"的画中人,算是有了一个"暂且"的雄心壮志。说它暂且,是因为孩子的心,如同六月的天,转眼就变,但不论怎么变化,现在想来,那些"理想"要么就是高高的,大大的,虚幻的,要么则是低低的,浅浅的,有点小家子气,都不能提起,说出来也会当做噱头。但我还是喜欢那时的想,那时的念,它那么纯,那么真,那么甜,让人怎么也舍不得忘记!
听大伯说,老屋原在街里,只是两间西屋,便和同院北屋里大顺家置换村南一块空园做了宅基,黄土垒房,草秸围院,槐条编门,周遭绿油油生机万千,就算是个家了。到我五六岁的时候,周围零星便有了几个住户,便于老村南的几十户人家并称为"八队",也算是有了新的领导组织了。
在队里,队长有绝对权威,老百姓的眼里,就是党,就是政府。
"三麻子"爷爷是队长,足够强悍所以威压,一米八有余的个头;一脸的麻子,"大坑"套着"小坑",所以,我们一群光腚娃私下里称他为"坑爷";一双芭蕉般大的手,能同时擎起五六拾斤重的娃;一尺长的烟袋杆子插在腰间,油黑锃亮的牛皮烟袋在腰间傲慢悠荡。印象里,除了冬天,他是极少穿鞋和上衣的,所以脚板儿硬的像生铁,脊背上肉疙瘩像裸露在东河里的荒滩,汗津津隆起来,连年轻的后生也会惧怕三分。
"不怕雨不怕风,就怕三麻子爷爷吹哨子去上工",三更天,夜还昏昏沉沉的时候,三爷爷的哨子便吹得倍响,紧接着就是一条街的狗吠连连。
大伯说,周扒皮也没这么准时。这哨声,尖得像把刀子,顺风扎在一家一户的美梦里。
好多人暗自揣摩,三麻子爷爷的"金哨子"是哪来的?也有人会借机挖苦,显摆一下自己的能耐,就挑衅着:
"三爷爷,这哨子没有舌头,咋能吹得这么响,上级发给你的吧!"
"三爷爷,昨晚个又吃几个地瓜干子馍馍,小心着点,甭把腮邦子吹炸喽!"
"三麻子"爷爷一个厉眼剜过来,脸上的大小麻子颤动着,骂道:"小王八羔子,你有舌头可没啥用,干活去,小心我一把手掐死你!."
人们哄笑着上工去了,三麻子爷爷断后,踱着墙喊着:"传东家的,宝龙家的,现德家的,培光家的,懒娘们,上工了,快起床!"
八队的地大多集中在村东的"十亩柳行地",在村外几里之外,捎带着路上耗费的功夫,上工自然要早,金沛爷是个明白人,嘴头上总说:"这人勤地不懒,不下苦力,粮食哪里来啊?不比生孩子,一窝一窝的。"
"十亩柳行地"是块荒地,杂树丛生,杂草遍地,荒地是需要人来"养"的。
队里青壮年每天出工,"三麻子"爷爷就让十几个老头儿在队里造肥积肥。放了暑假,我们这些光腚娃子,也抗着个粪箕子到旮旯子里拾猪、狗、人等各种动物的粪便,然后交到队里挣工分。
他们先在生产队牛棚后面挖一个十米见方的大坑,用石枕儿夯实四周的墙土和地基,注满肥水,然后把牛羊粪和费草料扔在里面发酵到冒泡,那呛味儿,连牛闻着都打喷嚏。
有时候,天蒙蒙亮,待大家早上都不上工的空儿,队长的"金哨子"倒是不再响了,可那些老头儿就会挨家挨户收尿积肥,老张头是个老顽童,每次走到狗剩家,就会晃荡着宅门嘻嘻哈哈地喊叫着:"二奶奶,拉完尿完了没有?"
"你个狗死孩子,老不死的东西,早上饭都没吃,拉个屁!给我滚,回来再收。"院子里麻雀铺地,扑棱棱笑着飞走。
肥水不流外人田。经三麻子爷爷这么一拾掇,一晃几年,"十亩地"就成了村里一块福田,麦子可着劲地从荒土里长出来,像穷人家的孩子竟比地主家的高了半头。
看着怀了娃一样金灿灿的麦穗,三爷爷笑得包不住嘴,他叉着腰,脚板儿踩在麦栅上,啪啪啪作响,从地的这头咋呼到那头,然后从那头又咋呼到这头,催促得人不得闲,生怕麦穗儿炸了怀。
麦栅扯南道北,割成一条条雪白的绸缎,麦子一个个结结实实捆得像头嫩黄的老母猪,密密麻麻排在绸缎上。割麦的人不时抬起头,擦着汗,相互吆喝着,鼓着劲儿,闲谈里满是收成,有些泼辣的女人看到三爷爷,也会套近乎儿:"三爷爷,你看,日头都快掉下去了,你还穷咋呼个啥?还不去大队抢打麦机去。"
天刚抹黑,汽灯就被高高擎在场院中间的梧桐树上,丝丝地冒着白气,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乡亲们便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汇拢过来。"三爷爷"点着点火的捻子,左手一边旋进柴油机,右手就已经迅速摇着摇把儿,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柴油机便愈来愈烈的"呼哧"地"蹦蹦蹦"启动起来,于是整个场院也被点着了,一阵欢呼后,炸麦的,打麦的,接麦的,堆麦的,垛麦秸的,依照金沛爷的分工,人们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
到了半夜,人们都看着黄澄澄的麦子入了仓,便相继回家了。
三麻子爷爷也累了,可按村里规矩,打麦机第二天一早就要交给"九"队,他说,各组长留下,歇人不歇马,剩下的麦子能打多少算多少,省得再用石头碾子压。
第二天一早,三爷爷的"金哨子"破天荒竟然没有再响。
娘说,金沛爷的手指头断了三根,齐刷刷的。昨晚困得不行,手绞到打麦机里了……
再见三爷爷,是事后半年多,大伯从城里工厂回来,带回几个小菜,三爷爷就会闻着味儿跑来喝上两盅。
大伯给他斟上酒,他用左手端起盅子颤巍巍地端到嘴边,滋溜一口滑进喉咙,然后"咕嘟"一声咽下,嘴里砸吧两下说:"好酒。"再用左手捏起筷子,戳起一口菜,把嘴凑过去,一口吞下。
我偷偷瞄了一眼他半隐袖口的右手,心里嘬了一下,头皮竟然麻酥酥的。
酒过半巡,他把我揽在怀里,夹一条小炸鱼放在我手里,油乎乎的嘴掇在我脸上,说:"这孩子出息,给爷说,长大了干啥?"
"像爷一样,当队长。"我自顾吃鱼,三爷爷早笑得前仰后合,脸上的麻子一颤颤地说:
"这算啥出息,至少,也得像你大伯一样,当个公家人,吃国家粮。"
三麻子爷爷自从手指绞断后,也不再当队长了,但金哨子依然吹得嘹亮,不再是叫人,而是叫生产队的牛儿,喂料和上工。一到放了暑假和寒假,我们这些娃子们,闲着没事干,于是一窝风的涌在三爷爷看牛儿的大床周围,捶背的捶背,揉胳膊的揉胳膊,缠着他讲故事。三爷爷点上一锅子旱烟,然后拿出来一大把瓜子和糖块,让我们这些小馋猫的嘴也不闲着。三爷爷不知从哪儿知道那么多的故事,特别是那些鬼故事,什么"人背老鸡""两眼滴血""黄三太大战羊血五"……故事讲完了,我们的眼前晃动着鬼怪的影子,都不敢回家了,于是三爷爷就抽着他的大烟锅子,一个一个地把我们送回家。
……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条老街已经铺成水泥地面,老屋也相继盖起一排排崭新的二层楼,而三爷爷那些人,好多已不在人世,但那些事那么真切,闭上眼就会留在梦里,像老院的那颗梧桐,梦中生,花虽逝,香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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