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盈风风火火地骑着电摩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车还没有熄火,焦躁地突突响个不停。她戴着安全帽,穿着防晒衣,蹬着高跟鞋的脚一只踏在地上一只尚在车上,透过墨镜斜了我一眼,说,上车。我一时愣在了那里说不出话,心里只有一个声音——这姑娘这么霸气,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不过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扭伤的脚踝正以骇人之势越肿越吓人,火辣的太阳炙烤着路上新铺的沥青,也炙烤着我懒得涂防晒霜的手臂,此刻别说是电摩了,就算她是拖着板车过来我也会甘愿爬上去的,如果她拖得动的话。
阿盈在送我去医务室上了药之后又好心地扶我回了宿舍,虽然我不止一次地觉得她有把我扔在路边的冲动,但好歹她还是强忍着嫌弃勉为其难地送佛送到西,可能是想着毕竟我们俩的住处也没隔几步远也不介意顺手日行一善。所以一到宿舍我便立马把好吃的好喝的都悉数奉上,就差没为她铺床摇扇了。待她走后还追发了一条短信,文采斐然感情真挚,以示我对她的大义之举感激涕零此生不忘。
她倒是淡定,回复了一句话——来点实际的,哪天请我吃饭。
2.
阿盈全名叫任盈盈,这是个注定会和令狐冲捆到一起的名字。于是在被问了无数次“你的令狐冲呢”之后,她终于忍无可忍,自己把名字改成了任阿盈,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谁再喊她任盈盈或是跟她提令狐冲,她一定会像令狐冲在送不悔的途中收拾那些拦路人那样,以毒蘑菇相赠。
我很想纠正她一下,千里送不悔的是张无忌,不是令狐冲,但是看到她杀气腾腾的眼睛,我只能一脸真诚地点头,誓死赞同。
其实跟阿盈不算相熟,同班,见面了会打招呼,不见面都不会轻易想起的那种,我们的性格,更是几乎迥异——我是安静寡言吃饭上课按部就班的乖学生,而她,心思从来不在学习上,浓妆飙车泡吧逃课旅行,除了“换男朋友像换衣服一样频繁”还没达到要求之外,她简直是个全优的坏孩子。
这么八十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居然能坐在一起吃饭,这不科学。
3.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没听过么?没文化!
阿盈头都没抬地驳斥了我对她名字的好奇,留我看着她让人不忍直视的吃相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你说如果我们再点一盘红烧肉会不会被服务员嫌弃啊?
听她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我撑着一瞬间有点重的额头说,不会。而那句被我生生咽下去的话是,去掉那个“们”字。
任盈盈就这样毫不客气地吃掉了我半个月的生活费,然后一边优雅地打嗝一边不忘安慰我说,主要是怕你觉得欠我太大的人情,毕竟我们也不是太熟,我还这么无私地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是吧?现在我们两清了。
我也不算是嘴笨的人,但是跟她说话完全跟不上拍。只有翻白眼的份,默默地。
后来我问她,既然“我们也不是太熟”,为什么她还毫不犹豫地就答应去接我,她说,觉得你不是会轻易说痛的人,更不会轻易找我帮忙,所以我想你肯定是真的痛了。
她说得跟“老板,我们再要一盘红烧肉”一样泰然自若理所当然,我却突然鼻酸。
当日脚踝痛到我以为它要骨折了都可以咬牙坚持,甚至还可以跟任盈盈嬉皮笑脸说,你这装扮真是恰到好处一点都不浮夸呢,却只因为这句话,差点绷不住眼泪。
最怕那点真心,这是不是人的劣根性。
4.
任盈盈又消失了。当然我并不感到奇怪。要是天天都能在课堂上见到她才奇怪呐。
偶尔翻朋友圈,看她的动态,在西安吃美食,在凤凰游古村,在昆明赏美景,在港澳勾搭帅哥,她总是以别人意料之外的姿态活在自己的情理之中,恣意而悠然。
我生命里的人,都是在以或谦卑或倔强的方式向这个世界讨生活,辛酸苦辣,悲欢离合,径自承受。只有她,让我觉得,一切于人,不是承受,而是享受。
说实话真的很羡慕她的生活方式,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从来不会停在嘴上烂在肚子里。可我学不来。她舍弃的,都是我放不下的,学习,成绩,人言,所以我永远无法洒脱如她,快乐如她。所以我只能在心里,像每次偷偷地翻她白眼那样,偷偷地艳羡,偷偷地佩服,也在所有人对她排斥有加的时候偷偷地,为她辩护。
不是格外喜欢她,只是隐隐觉得,她是我心里的那个自己,在我生活的对岸做着所有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我可以不靠近,但总忍不住为之驻足。
5.
听到敲门声,我以为又是推销产品的,不耐烦地问了句谁啊这么晚了,然后就听到了任盈盈瓮声瓮气的回答,我。
差不多一个月没见,看到她花容失色地站在我宿舍门口,原谅我胆小,又被她吓到了。
咋啦这是,被劫财了还是劫色了?
我宿舍有只猫,我最怕猫了,你快去把它弄走。
她话还没说完就坐到了我的位置上,带着一脸“还不如被劫”的怨念,狠狠地往嘴里塞了一把我桌上的葡萄干。那愤恨的表情让我不敢告诉她葡萄干是我一周前搁在桌上的。
还有你怕的东西,真是不容易呢。
说着我就去了她宿舍。
确实有一只猫蹲坐在她的阳台上,半隐在黑暗里,要不是那双黑亮的眼睛盯得我心里发毛,我几乎都要看不到它了。好在它并不凶,在我象征性地驱赶了几下之后就跳出阳台,完全沉没在黑夜里了,留下一声听来悚然的叫声。
我也不喜欢猫,倒不是怕它,只是一想到它以老鼠为食,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回来后,桌子上的葡萄干已经都被消灭掉了,看到我神色安然地回去她松了一口气,但是转瞬又忧心忡忡。
你今天就在我宿舍睡吧,反正我最近都是一个人。
她欣然应允,一副“就等你这句话”的表情,然后就趿拉着她那船一样的拖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锁宿舍门拿铺盖了。
她亦不是会轻易说怕的人,所以我想,她说了怕猫肯定是真的害怕。
6.
共宿一晚并没有让我跟任盈盈的感情增进多少。在晚上的对话中,她在问了“你期待的爱情是什么样的”这么一个高深的问题之后没过五分钟就睡着了,让我一个人在黑暗中把这些年看过的所有爱情电影都回忆感慨了一遍,然后文采斐然感情真挚地总结出我对爱情的期许,然后又因为自己立马就发现太不切实际而伤怀了一把,然后就失眠了。
然后就听着任盈盈均匀的呼吸声恨得牙痒痒。
而在第二天早上我费力地睁开自己不用看都知道肿得很难看的眼睛望向对床的时候,任盈盈已经很干净利落地蒸发了。
幸好我们“也不是太熟”,不然以任盈盈这样神出鬼没的作风,迟早有一天,不是我被她吓死,就是她被我掐死。
我们又回到了彼此平行的轨道里。她继续潇洒自在,任性张扬,以“游遍世间,吃遍天下”为梦想逍遥法外,招摇过市,到处拉仇恨。
而我,则继续安安稳稳,忙忙碌碌,为那些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还不得不认真完成的事情焦头烂额。偶尔停下来,看周围的人,也是如此匆忙奔波,吃饭睡觉学习竞赛开怀哭泣恋爱吵架分手聊天留言删记录,在夕阳映窗一天又尽时都变成重叠而模糊的剪影。
只有她,那样鲜明地活在我的世界之外,遥远却真切,可见不可及。
7.
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的时候,心里猛地一惊。如果说有一个地方我此生都不想再踏足,那便是医院了。身在医院那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恐慌,让我即使在三伏天里亦能脊骨生寒。
又是任盈盈。
你丫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惊心动魄?我这小心脏可受不了你这折腾。
我没好气地跟她说。她倒是淡定如故,半倚在病床上,脸上毫无血色还能若无其事地涂着指甲油,见我来第一句话是“你丫还会爆粗口呢,真是稀奇。带了我要的红烧肉没?”。
也许是住院一周没人说话的缘故,也许是带的红烧肉很合她心意的缘故,那天任盈盈很难得的跟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她想嫁一个陈小春一样的男人,因为他看上去又坏又拽,却其实很爱自己的老婆。她说她有时候很羡慕我,人缘好,身边的人都相信我喜欢我,不像她,当惯了坏孩子,偶尔做了好事却还是被质疑。她说她是因为爬上天台救猫才摔了腿,不是如别人所说是因为飙车。她说那只猫从来没有叫得那么凄厉过,肯定是真的害怕。她说如果以后换一个地方生活,她会试着一开始就做个好孩子。
她一直说到睡着,自顾自地,也并不在意我是否评议回复。而我在灯光下,在惨白的病房里,第一次发现,素颜的任盈盈真好看。
8.
朕腿伤痊愈,活蹦乱跳,今已出院,爱妃不要挂念。为感念爱妃的红烧肉,朕特买一盆栽相赠,愿爱妃好生照料。PS:朕已拿到心仪大学的offer,下个月就要飞去海外了,还望爱妃善自珍重,不要过于思念朕,就当朕是微服私访去了。朕回来了还会去找你哒。
这是任盈盈出院后发给我的短信。也是她出国前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
皇上保重龙体,一路顺风,好好深造,遇见帅哥要把持得住。PS:狗富贵,勿忘我。
这是我的回复。
其实我还想说任盈盈你丫什么时候瞒着我考取了海外大学的offer。任盈盈你丫连出国都走得这么潇洒就没有一点舍不得么。任盈盈你丫救的那只猫烦死了天天在宿舍的走廊里叫个不停。任盈盈你丫真的还会回来吗回来了会来找我吗。任盈盈如果我说我居然有点不希望你走你会说我矫情么。
任盈盈,幸好我们也不是太熟啊,不然我肯定会舍不得你,会想念你。
那么你呢?
9.
任盈盈送我的盆栽开花了,紫色的,一小朵一小朵的,躲在一簇簇的叶子中间探头探脑,惹人怜爱。
这是我养过的所有生物里,最长寿的,竟然活了四个月,生命力真是顽强。跟任盈盈一样。
任盈盈救的那只猫时常活跃于宿舍的走廊上,我依然不喜欢它,但是若碰上雷雨天气会放它进宿舍待一晚上,我总记得任盈盈说的,它叫得那么凄厉,肯定是真的害怕。
任盈盈跟班上同学都没什么联系,本来也相交不深,走了大概也没太多牵念。而我偶尔会想起她,她全副武装地去接我的样子,她站在我宿舍门口说她怕猫的样子,她看着病房的天花板说她羡慕我的样子。
回忆不多不少,情谊不深不浅,这样刚好。我们都有着彼此羡慕不来的东西,也都有着自己必须要走的路,这样就好。
阿盈,我只愿你,一直如初,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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