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是野蛮的村夫,不是专制的家长。他生性和蔼,面容慈祥;谈吐得体,有礼有貌;做事果敢,雷厉风行;加上他上过初中,有点文化,懂点知识,为人又谦逊、大度,在村里深得人们尊敬。还有,他是出了名的"主事佬"和"和事佬",那家遇事不平或是遇理不公,经他一着手,公道事,平衡理,澄澈得像清水、明镜,谁都点头明晓,无怨气,无怨言,服服帖帖。
父亲是我的榜样,我为有这样德高望重的父亲而骄傲。每每和他和他在田间小路散步,人们对他的殷勤的问好,亲切的尊称,我都无比自豪。这是他给我的荣誉啊,我小小年纪就戴上了荣誉的光环。那时我是多么崇拜他,整天跟在脚后跟转,或是依傍在他怀里,要他给我讲故事,要他带我去散步,甚至还不止一次要他背我。父亲在我眼中,简直就是一个大学问家,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桃园三结义,三顾茅庐,火烧赤壁,长征,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他一有空被我缠住了就孜孜不倦地给我讲,精彩绝伦的故事常常在他嘴角滔滔不绝。有时看他神采奕奕,口吐飞沫;有时看他目光炯炯,双目赤神;有时则是怒眉交锋,情绪悲呛。我每次都聚精会神听得如痴如醉,从来没有在他激动或低沉的时候打断过他,除非他情不能自禁戛然而止。
父亲是个有心人,讲过的故事要我给他复诉,满意的话就有可能精彩继续,不然他也会板着一副生气的面孔,要我想,回忆,直到情节达到他合理的要求。
童年我是聪慧的幸运的,父亲讲的故事大多我都复诉的出来,当然也有些时间久远之故,半是记得半是记不得。总之,在年幼无知的成长中,伴随我的是父亲涵盖古今的让人如痴如醉故事。
人们说有故事的人是"有味"的,有故事的人生是精彩的,有故事的生活才不会枯燥。就像我父亲,故事源源不断,乐趣源源不断,快乐源源不断。
天真的童年受到了父亲伟大的影响,也天真地想长大后做父亲式的"大人":善良朴素,学识丰富,受人尊敬,被人称戴。只是长大多么漫长,一天天地,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世界开始变化了,父亲渐渐开始避远我,对我越来越冷淡,越来越严肃,故事也越来越少讲,甚至从来没生我气的他,竟然会骂我吼我了。
一次,父亲突然叫我讲诉"火烧赤壁",这个故事我是听父亲说过的,还不止听过一遍,只是感觉很久很久的样子,残留在大脑中的印象东一片,西一片,怎么努力挣扎都拼凑不出圆满出来。支支吾吾半天,我语无伦次说不出个所有然,还在心里嗔怪父亲搞什么突然袭击。不过,当时我脸从未有过地红过一瞬。那尴尬的境地,时间过得很慢,一分一秒在我难堪的面容上打颤。"算了",父亲吼道,"我就知道你讲不出什么东西来,从今以后给我好好读书,少找我麻烦。"啊!我怯懦懦不知所措地埋着头,心里莫名地想哭起来,但想到见不得眼泪,看见眼泪他会更加愤懑,我强忍着。"抬起头来",父亲又吼道,我以为他要给点教训作警示。我颤微微抬起头,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天了,我抖擞了一下,父亲此刻正面色狰狞,双目含怒,直叫人毛骨悚然惊恐万状。"
啊!父亲第一次冲我发这么大的脾气,第一次对我这么大声的吼。他不是这样的人呀,他是疼我爱我的呀,为什么霎时间要这样怒发冲冠龙吟虎啸?难道是我复诉不出他讲的故事惹恼了他?或是他有事情麻烦着心情不好想发泄一通?幼稚的我揣摩的他的心事就只能这些了。但是,天知道,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怎么也会怒气冲天暴跳如雷。
从此,我们之间在心里有了各自的隔阂,天天见到像没有见到,形同陌路。我不在追随他,无奈他,尊叫他他也不再给我讲故事,带我去散步,除了仅仅学习上的电闪雷鸣般的问候外,他一概故作不知,不闻不问。
就这样,在成长的路上,父亲给我戴上的光环慢慢褪色了,我们之间的快乐锁链也断扣了。有些时候,生活烦闷了,学习无聊了,想找去田野散步,听他讲故事,消散内心的雾气和阴霾,但又怕他有苛刻的要求,再次兀现那狰狞的面色,发怒的眉眼,我又情不自禁退缩了,和他擦肩头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甚至,在全家围桌吃饭的时候,和他对坐了,我也只是夹着菜,端着碗自己避到一旁吃。
渐渐地,我已长大懂事了,时光教会我怎样勇敢地面对生活,怎样勇敢地面对人生,却没有教会我怎样勇敢地面对父亲。童年的印象,他是多么美好--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童年的印象,他又是多么可怕--面色狰狞,双目含怒。真的,有好长时间没有亲口当面尊叫父亲了,在时光无声无息流逝的过程中,不知是我的沉默还是他的沉默,我们的隔阂似解非解。
还是有一天,有邻居来找父亲念信,父亲说他老了,眼睛模糊看不清,要我替他念。我接过信看,是他儿子写给他的。信没有正规格式,直接就道:"父亲,您和母亲身体好吗?农活都忙完了吧?不要太累了。还记得吗,我是被您臭骂瞎打一顿离家出走的哦,相当时我真是太不懂事了,竟敢和父亲撞嘴。唉,不过都去了,您大人大量原谅我了吧?还有,我已没后悔没继续念书,反正成绩也不好,省了您老人家操心……信还没有念完,还很长,后面我都是吱吱咿咿含含糊糊念完的,老人家好像听得很高心,连连称谢。我和父亲却彼此沉默着。我是觉得我有话要冲出来的,到喉咙却又被卡住了,我哽咽着,又像是抽泣,低头不语。
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太可怕了,父与子之间,难道沉默是永久的语言?我渴望与父亲和谐,重回童年的无忌与天真,只是,我总是用沉默代替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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