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下面那条小路不长,从不远处一片低矮的民房中蜿蜒出来,沿着铁路走一程,便与横穿铁路的公路,连在了一处。
小路两旁是一片坑坑洼洼的坡地。每年夏季,这里杂草茂盛,一丛丛的荆棘上牵藤扯蔓的还长出些花花朵朵,在天气晴好的时候,这里倒也别具一番村野风景。可是,到了雨季,那些杂草,刺藤便疯长起来,遮掩了小路。这里还有两个砌了方石的大坑,听老人说,那是早年间铁路部门用来熬沥青泡枕木的,现在铁轨下面早已换成了水泥枕木,熬沥青的石坑便荒弃了。坑里不长草,黑乎乎的,挺深,瞧着晕头。
小路让那片民房中的居民吃了不少苦头。尤其在雨天,从那小路上走出来,总要费一番功夫。不过,前面便连着公路,看着就在眼前的公路,人们心里便有了希望,总能撑持着,推着自行车一点一点的缓慢的从那泥泞的小路上走出来。
日子静静的过,没人在意那条偎在草丛中,每天要来回踏过两三趟的小路。反正小路又不长,咬咬牙,加点儿小心,也就过去了。况且,雨天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晴天里,小路还是干爽的。人们对待一些习以为常的困难,常常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宽容和忍耐。
站在铁路的路基上朝对面看,隔着小路和那片坡地,有一户人家,前门对着公路,侧面便紧挨着草滩。院子不大,拾掇得挺干净。像许多北方的庭院一样,房前屋后栽一些榆树,杨树。院子的主人在市里上班,每天早起,小两口锁了门,要到傍晚下班后才能回来。这院子便一整天处在安静之中。有时,刮过一阵风,房前屋后的榆,杨树轻轻摇动,撒一院子斑驳的树影。让人觉得这院子实在需要一个看家的人。
看家的人很快的来了,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头发,胡子全白了,尤其那一头银发,被日光一晃,竟还有些刺眼。再看老人的脸上,额头,眼角满是皱纹。笑起来的时候,皱纹聚到一处,那表情有些像超市里卖的还没干透的红枣。
老人虽然上了年纪,身体还算硬朗,尤其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目光从容而温和,让人觉得这是一位热情的,经历了岁月沧桑的老人。
屋顶的烟囱里升起了炊烟,寂寞的院子里现出生机。每天早晚,过路人常能听到院子里老人和儿女们的谈笑声。白天的时候,老人搬一条长凳,坐在门前的树影里,看大路上来往的车辆与偶尔驶过的火车,看小路旁的草丛中起落的蝴蝶和蜻蜓,日子过得轻松,闲适。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不甘寂寞的老人开始行动了。他找来了镰刀,镐头。连续多日忙碌,竟然在那草坡上清理出一片空地。松了土,起了垅,洒下了种子。当秋风悄悄刮起来的时候,人们惊讶的发现;那片空地上一畦畦鲜绿的秋菜已经茁壮的生长起来了。“这老爷子真勤快!不过有点过了,下的力太大了,能收多少菜?值几个钱呢?”小路上的行人议论着,如是说。这话当然不会被老人听见,他继续早晚忙碌,头场雪下来的时候,老人又开出了很大的一片荒地。
转年春天,老人将那些开出来的土地全都种起来。和煦的春风中,老人拄着镐,吸一支烟,一副很满足的的样子。有散步的老人站在小路上和他搭话:“。凭你这么大的年纪,还有如此精力,不一般。”老人便很得意,骄傲的说:“人啊,不能闲,闲了闹事,闲了生病。”
地里的青苗一天一天长起来,苞米吐缨了,豆角爬蔓了小路上来往的行人赞叹的说:“家里有这样一位老人真是福分啊!这么多的苞米和豆角哪儿吃的完呢。”真的,没多久,苞米长成了,豆角也挂满了秧。老人掰了苞米,摘了豆角,自家吃不完,便送给邻居。听着邻居们一句句感谢的话,老人觉得很愉快,脸上的皱纹里满含了笑意。
不过,老人也有失落的时候。每当看到从地头上那条小路蹒跚走过的行人,老人总不免直起身,漠漠的望一阵,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浮现在脸上。尤其在雨后,有人竟然将自行车扛在了肩上,一呲一滑的从泥泞的小路上走过时,老人就像办了什么错事,深深的自责起来。
又是一个雨后的早晨。老人在地里摘豆角。见一位少年骑了自行车,正从那片民房冲出来。少年骑得挺急,像有什么急事,虽然在小路上趔趔歪歪的也没有下车。老人暗暗地为那少年捏了一把汗,就这时,那少年果然就滑到了,老人忙跑过去,见那少年歪在小路上,双手抱了一只脚,疼得咧嘴呲牙的直吸冷气,老人拉开少年的裤脚一看,脚踝已经肿了。老人只好将自行车从坑里拉出来,又跑到那片民房找来了少年的父母,。两口子千恩万谢的架着孩子走了。老人默默的站在那儿,望着隐藏在草丛中泥泞的小路,愣了许久,许久。突然,一跺脚,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接下来的日子,老人一反常态,不在菜地里侍弄,却来来回回的在小路上走,嘴里还在喃喃的数着数。原来,他是在估算着小路的长度。不久,老人便将苞米全部砍倒了,开始了自己算计了很久的宏伟的工程。
儿子以为父亲又要种秋菜了,说:“爹,咱今年少种几棵菜,您老只当活动活动筋骨,有个营生。”老人没解释,只:“唔。”了一声,继续着他手中的工作。
要进行的,首先是要填掉那两个大坑。坑挺大,挺深。费许多土石。老人找了土篮子和扁担,从一旁的土包上铲了土,来来回回的挑,土筐沉重,压得扁担“吱嘎,吱嘎——”的响,老人气喘吁吁的,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是,毕竟岁数不饶人,腰杆吃不住劲儿,隐隐的疼起来,难过的是肩头,每到晚上歇下来,竟火辣辣的疼。他买了几帖膏药贴上去,篮子里少装些土,觉得轻松些,继续来回的走。这样,经过十几天,两个大坑终于填平了。
儿子终于发现了老人异常的举动,问:“爹,您这是”“修路——”老人回答得干脆又镇定。儿子震惊了:“爹,这哪儿是一个人干的活呢?”老人不说话,继续干他的活,儿子赌气回院了。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老人才回屋。饭桌上,儿媳缓缓地说:“爹,您老闲不住,就慢慢干,可不敢累着。”“这你们放心,我知道这不是一天两早晨的事。”“还一天两早晨,怕是一年也干不完。”儿子还在赌气,“一年干不完,就两年!”老人坚定的说。
小路上来往的行人也察觉了老人的举动,路过的时候,总要议论一番。有人说:“白瞎了那块地,一年种许多菜吃不完。”又有人说:“修桥补路嘛,积德行善。”“甭说得那么好听,老头子怕是一时心血来潮,就凭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修这么长的路?”说话的人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不论咋说,老人心目中的那条路开始一寸一寸的,一尺一尺的向那片低矮的民房延伸了
一位七旬老人,要独自修一条路,这需要怎样的毅力呢呢?困难和艰苦是可以想见的。杂草要铲除,坑洼的地方要填平。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刺藤,总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伤害。老人没有退却,他缓慢的却是执着的一点一点的向前推进。
时间已经到了立冬,草坡上终于现出了一条大路的雏形。可是,新的难题来了,该平整路面了,需要大量的沙土。这可难坏了老人,连续几天他都魂不守舍的在那坡地上转,茫然的看着坑坑洼洼的所谓的路面。是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提醒了老人——那是几部向市郊运送建筑垃圾的汽车,老人眼前一亮,去市里建筑工地上找了老板,老板乐得有人接收这些费砖烂瓦,于是,一车一车的运过来了,在那坡地上堆成了一个个土堆。
儿子本以为老人会知难而退,没想到老人又弄来这么多建筑垃圾,他知道再说服不了老人,便换个话头:“按着市里面规划,这里早晚也许还是要修一条路的。”“早晚,早晚是什么时候?”老人打断了儿子。儿子摇了摇头,缓一会儿,又说:“我们还不是怕你累伤了身体?毕竟七十岁的人了。”老人沉吟了半晌,才又幽幽的说:“这倒是实情,人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原本,每天下班,我还能让你们吃上口热乎饭,可这一修路。”老人摇了摇头,有些伤感。儿子也动了感情,他转到父亲背后,轻轻揉着父亲的肩头,觉得眼眶有些潮湿,闷了一会儿才又说:“爹,您这是图些什么呢?”老人又沉了许久才回答:“干吗要图些什么呢?一个人在这世上走了一圈,想一想,也做过些有益于别人的事儿,这就够了。”儿子再没说话,眼眶里到底还是汪上了泪水。
从那一天起,每天下班后,儿子也拿起了铁锹,爷俩在那路面上一直忙到黑。
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又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那路已经成形,只剩十几米就可以延伸到那片民房。站在公路上朝那片民房看,一条平坦,宽敞的路面已经延伸过去,一些行人已经从小路上下来,走在了大路上。
在一个温暖的午后,老人依旧在那路面上忙碌着,他觉得疲劳的时候,便坐在一块石头上,吸起一支烟。眼前的路使他又一次想起那少年,哦,以后不会再有人滑到了。老人试着想大路修成时的情景:人们放心的走在路上,哦——路旁该种些花,就种丁香吧,那东西好活,贪长,又护坡。
老人想着,脸上浮上了欣慰的笑容。
太阳光暖暖的照着,老人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真的看见了那些花,一丛一丛的连成了片,簇拥着那条大路,路上的行人说笑着走。
被行人发现的时候,老人已经歪在了路上,大家急忙叫来了救护车,将老人送进了医院。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握着儿子的手,吃力的说:“儿子,活儿不多了,帮爹干完。”
望着父亲那张脸,那双期待的眼睛,儿子流着泪,用力的点了点头。
第二天,老人离开了人世,他是带着儿子的承诺离开的,走得很安详。
土路上沉寂了几天,不过,也就是几天。人们惊讶的发现:每天早晚,老人的儿子,儿媳都在那路上进行着老人未尽的工作。平房里的人们再也沉不住气,有人加入进来了,一个两个,三个五个,一群人。路终于修成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社区办请来了轧道机,将路面碾压得平平整整,人们终于告别了那条泥泞的小路。大家按着老人的意愿,在路旁栽上了丁香花。
在以后的日子里,这里也许会改造成为崭新的社区,会修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但人们会记得:有那么一位老人,带头在这里修过一条路,一条结实的,宽阔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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