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还能干成啥!滚一边去!”父亲愤怒地吼着,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缰绳,重重地踩到耱上,扬起鞭子,狠狠给了毛驴两下。毛驴受疼吃惊,拉着耱一溜烟地向前跑去。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好像一个随时要爆炸的火药筒,家人稍不注意便会惹得他大光其火。尤其是我,似乎在他眼前都会让他禁不住要发火。趁着早晨的潮湿,我们须将这块地耱完。因为是坡地,耱会随着坡势下滑,不好掌握。长期呆在学校的我,毕竟对农活有些生疏,踩在耱上,一不小心便遗漏下一条条长短不一松软的新土,顿时让他暴跳如雷。而我,除了满腹气恼外,毫无办法。
我知道父亲生气的真正原因,那是因为我那张录取通知书。从它寄来的那天开始,父亲的情绪便急剧恶化。也难怪,原本期料中稳上的本科,忽然变成了专科,怎能不让他气恼呢?
此时是1999年夏季,实行高校扩招的第一年。经过又一年艰苦的补习,又适逢高校扩招,我的成绩超过了本科线好几分,本应能顺利上本科院校的。然而由于算分时我觉得成绩还要高一些,第一志愿填得过高,结果连第二志愿也没能录上,档案滑到了专科录取,终究没有乘上扩招的东风。看到别人刚上线都拿到了本科录取通知书,我的郁闷可想而知。
毛驴拖着耱和父亲快速地移动着,耱齿后腾起淡淡的尘土。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多高,恣肆的热度正在迅速掠夺着土壤里可怜的潮气。持续的干旱,始终威胁着这块土地。父亲的情绪也似乎更加亢奋。因了农活上的失误,终于点燃了他的满腔怒火,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不仅骂我,还骂老天爷不长眼睛:辛苦供给的儿子上了分数线却会滑档,种的庄稼年年遭旱灾,简直是成心和人做对!父亲是个庄稼把式,经他手的农活都十分漂亮,和粗心毛脚的人做出来的绝对两样。他犁的地,沟垅均匀,线条笔直圆滑,没有一点硬折和死角。他耱过的地,平整如一,没有一块遗漏,过大耱不倒的土坷垃还要特意敲碎。父亲把土地打理成了一件艺术品,赢得了庄户人的众口称赞,却换不来丰稔的年景。然而,像这样的情绪失控,父亲还是第一次。
父亲供我们上学同样饱尝了艰辛。在生活条件尚不宽裕的情况下,村子里大多数家长都让孩子上完小学或者初中就回了家,帮助家里干些农活,也减轻些负担。年龄大一些,便到外面去打工,赚钱养家。然而,文化程度连小学都不到的父亲,却坚持供给我们兄弟上学,从小学、初中、高中,直到考大学。因为劳力少、负担重,又没有其余的收入,家里的经济条件越来越紧张,甚至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也有人善意地劝说父亲不要死心眼,但是父亲始终不为所动。父亲不是不知道,如果三个儿子中有一个或两个能出去打工,会对家中的境况有着多大的改善。然而,父亲却坚持着,即使在我和兄长双双高考落榜,自己想放弃的时候,依然用最简短的话语告诉我们:家里有他扛着,一定要考出个名堂。如今,我却给他这样一个结果,对他的打击不言而喻。
旁边也在耱地的村人目睹这一切,趁着歇息的片刻,站在地头对父亲抢白说:“你骂啥呢?儿子考上学都是你祖坟冒青烟了,还有啥不满意的。你就会种个地,能考上大学吗?”父亲好像突然被堵住口的枪膛,顿时有些尴尬,自嘲似的笑了笑,叹了口气,便不再言语。的确,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生活总是这样平淡而无望,每年最大的新闻就是看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这家人也就会让别人刮目相看。因为这一方面意味着这家的家教好,对孩子教育重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几年后这家就会有一个工作人员,永远走出这块贫瘠的土地。因而,虽然我和父亲对这个结果都不满意,但在外人看来,却绝对是件值得羡幕的喜事。
随后的半天时间,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专心致志地耱地。他对打理土地的细心,甚至远超过往日。劳作中,他渐渐地心平气和,不见了连日来凝聚在眉头的死结,眉目间甚或对自己的劳作成果带有了欣赏的意味。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都要尽自己的最大能力,让这块地尽可能保墒,与吝啬的老天爷抗争,长出一茬好庄稼来。
半个月后,我拿着父亲辛苦筹集的学费,离开家乡,踏上了三年大学生涯。临行前,父亲除了嘱咐好好学习外,没有多余的言语。然而我深深地懂得,在我的背后,始终有着父亲注视的目光。因为,我们才是父亲最重要的庄稼。期望也罢,失落也罢,都是为了我们能长得更加饱满厚重。因而,我不敢懈怠,努力扎根、拔节、开花、结实,以长成一株真正让父亲骄傲的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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